敛翠凝歌黛(查成分的亖了)

同人可以写不出来,论文不行

【魈空春节】破锋·四海同春歌

韶春知岁 | 00:00

上一棒:@-藤萝萝萝- 

下一棒:@三无银河系 

又一个《破锋》系列番外,想来想去只有热闹的故事才配得上春节。

将军魈×剑客空,一些年上,一些青梅竹马,一些四岁半的年龄差。

这是一个小剑客追随将军驻守璃月北疆多年,但今年年末决定回家过年的故事



上联·旧年去两地共喜

(1)

荧是在一阵鞭炮声中醒来的。


那声音仿佛在街口,远的很,传过来时只剩下尾巴上一点余音。硝烟味儿倒是透过微掩的窗帘,轻飘飘慢悠悠落了一地。不浓烈,却依旧热乎乎的。


随后,又是一阵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闹声——是小孩子的欢笑。满大街都是他们的奔跑声和大人们半是呵斥半是含笑的话语。今日的人们起的实在是早,这天光微明的时刻,便已经靠着女孩儿的闺房边墙忙活起来了。人声渐近,传进耳畔。人们在说着——


——除夕安康。


少女睁开双眼,翻身微微拨开窗帘。屋外满地都是亮眼的白皑色,昨日雪花竟是无声地落了一夜。从窗下窜过的孩子们抬头,对着她仰首一笑——荧姐姐,除夕好!


是了,今日已经是除夕了。


……时间竟这样快。


转过珠帘,绕进厢房,少女看着梳妆台前多出的一小捧新发的花儿,禁不住抿了抿嘴。一如前几年,戴因一早准备了各式各样花儿,趁着荧未醒,悄悄放进她往日梳妆的房间里。抬手拂过新折下的花枝,荧细点面前花簪。清心花,风车菊,因提瓦特,花枝或长或短,均俏俏挑起盛放的花儿,斜斜躺在妆奁里。少女手指拨开花蕊,感到含在鹅黄花底里的、未化开的雪花一点点融化,凉了指尖。


她隐隐约约想起幼时的新春。


那时他们和隔壁钟离一家刚刚熟悉,也是第一次一起过年。结果谁料想,除夕夜当晚,在隔壁魈哥哥家里玩疯了的空就弄丢了妹妹的珠花。那珠花本应是大年初一带出来,但荧没忍住,年三十就摸了偷偷炫耀。当时两家都不富裕,女孩儿家也只有年节才有机会带些新的首饰。可怜三个孩子背着大人们在院落里翻上翻下,就是不见那小小一枚珠花。小姑娘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嘴上说着没关系,大过年的不碍事,背地里缩在小角落里哭得眼边上泪珠儿一串接着一串。


荧不记得当年的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只记得哭到最后,自家哥哥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肩膀,本来应该热乎乎的小身体不知为何沾了些许寒意。他抹了抹妹妹脸上的泪痕,从身边鸦青发色少年的手中取过什么东西插进女孩儿哭乱了的鬓发间。金发的小少年理了理妹妹松落的发丝,声音温柔:荧,你看我和魈哥哥找来了什么。


顺着对方的手望过去,哭得泪眼模糊的小姑娘看见两位哥哥端过来的铜镜。在新磨的、透亮的镜面里,她看到自己发丝间绽放的朵朵鲜花。


时间已然过去了太久,久到当事人自己都不再记得事情的细节。那只起事的珠花丢到了哪里、最后是否找了回来、第二天三人是不是挨了家中长辈的罚她一概忘却,而唯一不能忘掉的,就是那经由两个哥哥之手、最后落在自己发髻上的,艳艳绽放的春花数朵。


后来的春节,这仿佛成了他们间的一种不成文的约定。每逢除夕,荧总会折来开的正好的因特瓦特一支作簪;后来空蓄了长发,那一支潋滟的春色便从少女发间绵延至少年鬓边;再往后,连魈也在这一天配上崭崭新的香囊,装了小半袋清心花,是自家哥哥亲手做的;最后,甚至钟离先生和戴因都或多或少多了些花朵样式的小配件。每至除夕,浮动的、明艳的各色暗香,便能从院墙那边一直开到院墙这边。


只是,自从两位哥哥相继离了家后,哪怕戴因年年准备,荧再也不愿在发间簪起过花枝。花香淡去,曾经开遍两家的花朵,再也不在院落中绽放。


然而,多年过去,她又一次见到熟悉的花色。


荧手下微微用了点力气。鲜艳的花瓣落了一片在她指间,将手指染出细细密密一片浮香。这些年,有意无意间,自己,戴因,加上隔壁的钟离先生……三人哪怕是新年也过得愈发寡淡。家有远行客,虽然嘴上不说,但心中惦念着,又如何能毫无芥蒂地安享每一个不能团圆的春节?


好在,今年那在外的游子有鸿雁托书,迢递音讯而来。


“……前些年因军中诸事繁重,归家未果。今年蛮人再退,军事已缓。望妹备好年饭,今岁必归。”


桌上尚未合起的,是从北疆远渡而来的家书。墨色浓重,力透纸背。两种熟悉的笔迹写就,最后落款的,亦是两个人的名字。


……如此,今年便又能看到繁花盛开。


少女擦净面前落了一层灰的铜镜。镜子还是多年前的那一面,只是曾经能映出人面的镜子,现在只能看出浅浅映出镜中人前抬手绾发的身影。时间这种东西,不仅打磨人,连一面铜镜,也不肯放过啊。


奶金发丝顺指尖缠绕,收紧。最后,两朵因提瓦特落在鬓角,一尾长羽插入耳后。荧对镜将头上花朵插的更稳,对着模糊的人影露出满意的微笑。


就应该这样去见哥哥们才是。


将今日要做的事情列了个单子,荧撩起水擦了擦脸。对着水面倒影,少女微微晃了一下神。她在想,两位兄长不在家好多年,也不知道现在他们还能不能认得出自己的模样;而这两年自个儿开始学着当家,他们看到自己把这个家照顾的这样好,又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好期待,好希望时间走快一点,再快一点。


簪花的女儿上了面妆、抿了口脂,披着新作的衣裳,踏着垂花门向游廊上看过去。游廊通透,有风携着金色阳光一路飘洒,最后落在院门外的长街尽头。寒风吹动女孩儿鬓边落下的奶金色发丝,吹动和长发纠缠在一起的花朵。少女的眼眸清澈如秋水洗过,灿灿光辉流转。风携着她眼底的流萤,拂过未结冰的湖水,拂过尚且干枯的柳条,最后拂过堂屋里飘忽忽的日历的末尾一页——


旧年之末,新年之始。


荧深吸一口气,嗅到空中未尽的硝尘、蒸腾的炊烟、微融的冰雪。她抬头,看向瓦蓝如洗的天空。少女露出笑来,眼睛里满是对新年的喜悦。


今日往后,会是很好、很好的一年。


(2)

戴因坐在院子里扎灯笼。红纸,竹篾、流苏,零零散散落了满地。


这活儿原本不是他的,也就这几年才落进手里。金发的男人从来不擅长这样复杂又精细的东西,扎了几回都是手一松竹条儿就落了一地,蹲了半日也没弄起来一个。荧几次路过,终于是忍不住站住。奶金发色的少女瞥了眼他手中束了散散了束的灯笼架子,摇摇头说戴因,照你这么弄下去,我哥他们回来了怕只有纸壳子和竹片子能看。


谁行谁上。于是荧一挽袖子,准备身体力行向自家长辈示范灯笼的正确做法。但可惜她只看过猪跑没吃过猪肉,到最后也只弄出来个七扭八歪的框,看着就不太像能挂出去的模样。戴因试图将红纸蒙上去,浆糊都还未涂完,竹架子就晃晃悠悠回了原型。


一大一小两个人蹲在院子里挠头。这哪行呢,过年哪能没有红灯笼?最后还是荧出了个主意,说当年自家哥哥和隔壁魈哥扎灯笼的技术都是都是对门老太教的,戴因要不你去讨教讨教?过年日子好,人家说不定肯教你呢。


这明显是打趣的话,但戴因听进去了。金发男人进屋转了一圈,出来时手上提了一兜子水果。他顶着女孩儿惊诧的目光,敲响了对面常年闭着的门。


这家老婆婆性子怪,不爱出门不爱见人,除了魈和空,谁去都碰一鼻子灰。戴因也不知道自家两个孩子是怎么和这样的人混熟了关系的,更不知道凭着几年前那点不知深浅的“忘年交”,能不能讨到心仪的答案。


小心敲几下门,戴因等了好一阵都无人回应。本以为是又吃了闭门羹,谁知他刚一转身,身后就有人出声,叫他留步。门缝间一双混浊眼将男人看了又看,片刻后递上一本小册子。小本子已经泛黄发脆了,老人说,直到今年,你总算愿意认认真真做一次灯笼。


“知道你迟早要来,空把这东西留给了我。都是俩孩子当年学东西顺手记的,说是自己走后,留着给你看,这样家里不至于年年没人做灯笼……今日总算物归原主。”老妇指指本子,又指指戴因的手腕。“花,带上吧,孩子们见了也高兴。”


戴因低头看过去。一点雪白的硬质花瓣从袖口露出,那是早上荧硬塞过来的因提瓦特。


男人点了点头,握紧了袖中的因提瓦特,指节被花瓣刮得发痛。他声音很轻很轻:会的。


回到家,金发的男人小心翼翼翻开册子,看到里面那些上了年头的笔迹。两位少年大概是一齐翻看的,左一边右一边地零零散散写着心得。一人字迹跳脱,说原来是这样扎的,要不下一次换个样式看看还能不能扎起来;另一人书法方正,说弄坏春节的灯笼先生和戴因怕是要责怪你,等年节过去了再做也不迟……


最初几页是学习心得更多些,往后大约是熟练了,两个孩子近乎于闲谈的内容就满满丰富了起来。家里长短,学习琐事……细细密密的日常被魈和空写进这本小小的手册里,带着经年旧事,穿越时光扑面而来。


往事回环,那些早已埋进脑海深处的记忆又被翻上来。金发的男人坐在堂屋的太阳光里,看着洒扫时扬起的尘埃折出长长的光路。这样的阳光仿佛总能将物做老做旧,将人带回往昔。透过光线,戴因似乎看到两个小小的背影蹲在门口折腾着什么,一抬头两人面上都抹了浆糊和竹条纸片,滑稽得像掉进水坑的小猫;一晃眼,又似乎能看见金发的少年踩着高凳将通红的灯笼往门头上挂,而鸦青发色的少年一双手扶住对方的腿,看着另一人的眼神紧张而专注……


阳光移位,光路消失。戴因再眨一眨眼,门口便什么都没有了。


深吸一口气,男人站起身来。他翻开书册,对着院落里一片材料埋头工作起来。他翻开的那一页纸笔迹最多最杂,却也是灯笼最简单的式样。两位初学制灯的少年似是花费了相当的时间入门,字迹连绵成一片又一片,在老旧的书册上缓缓蔓延。戴因低头看那一串串痕迹,便像隔着时光和山海,与当年翻书的二人做着同一只灯笼。他几乎能看到孩子们相依的身影,听到讨论的絮絮。


魈与空已经很久没回来。不知道现在的二人,还是不是当年的样子?


金发的男人将一只竹篾穿过编好的网格,一点点塞紧。他的记性和钟离一样好,多年前的事情如今依旧历历在目。但以前的记忆清晰可靠与否已经不再重要,因为所思念的人即将归来,而自己也会记住他们如今的模样。


过去毕竟已经是过去,很快将有当下将往昔遮盖复写,正如新年与旧年交替前行。


风拂动书页,将脆弱的纸张翻的哗啦啦响。有什么从书页缝隙间掉了出来。戴因低头看去,发现那是两朵旧年的干花。风车菊和清心花交缠在一起,交错的花梗经时光反复研磨,几乎彻底粘在一起,再也分不开。旁边写了一行小字,是空的笔迹:今年在本子里藏着的花儿,希望过年的时候哥哥能看见。


那交颈的花朵在书册中雪藏多年,想来无论是当年藏花的人还是寻花的人,都不再记得这段往事。但那也无妨——它们的主人已经不需要借助外物将彼此情意传递。


金发的男人将那一小团干花捡起,同时掏出了袖口的因提瓦特。硬质白花被捂的温热,长茎与旧年花缠绕在一起,最后一起穿在领子下最遮风的地方。这花与其说是孩子们旧年情谊的见证,不如说是像戴因这样留下来的人对于远行客遥寄的念想。即使记忆复写,即使岁月周转,那些不见面的日子里,思念依然如滴水,在心上一下下洞穿。


此身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除却情爱,更是无可斩断、无法断绝的眷怀。


将制好的灯笼挂在门下时,戴因遇到了路过的邻居。那人看了看他手里的灯笼,说往年不见你们挂,今年倒是做的很漂亮嘛!只是这种大个儿灯笼已经是前几年的样式了,现在流行小个成串的,蜡烛一点,漂亮得紧。回头,我给你拿两串过来……


金发的男人笑着摇摇头。他说,不用,这两个就很好。


灯笼做的大,便是在街口就能看得见……


……也能认得出家了。


(3)

送走最后一个来讨压岁钱的孩子后,钟离合上门,看向堂屋里忙活了半晌的二人。


家里没了魈,钟离便在家中开了私塾。大概是家里面几个实在是太典型,先生执教几年竟没见过更难教的学生。新春将至,往日乖巧的孩子们也撒开了性子,在除夕的这个下午,一股脑儿地向他们的钟离先生讨要守岁钱。或许是家里大人耳提面命过,孩子们收了压岁钱,都会多少说上两句吉祥话,惹得荧都放下手里的活包上几个红包递过去。


见先生进了屋,荧放下手中一沓红纸。她刚刚贴完小楼二层望台上的门须,还没来得及安置大门口的。但这都不是什么要紧事。少女摊开一双手,对着钟离晃了晃——这是在要今年的压岁钱呢。


先生脾气一贯好,这些年更是如此。他笑着摇头,从袖口里掏出准备好的红包——看着鼓鼓囊囊,数额不少。戴因也叹气,说荧都是能当两个家的年纪了,还好意思要红包呢。虽是这么说着,他拿红包出来的速度可不比先生慢到哪里去。


这下轮到荧不好意思收了。她说自己腾不出手,拿不得这压岁钱了。女孩儿打趣说,今年先生可不能大手大脚了——家里可是多了两个大小伙子,不知道要多吃多少饭!


钟离失笑,说那倒不至于,更何况他们二人皆有俸禄,又怎么落得没饭吃的地步。“空前些日子还来信问我,这几年家周围添了多少孩子,自己和魈要包多少的红包回来。”先生回想了一阵,笑着说。“想来他二人手头不紧。”


这话听完,三人一起笑了。奶金发色的女孩儿埋怨着自家哥哥是促狭的讨厌鬼,转身出了门去换桃符。戴因也笑着摇摇头,补了句自己今年怕是也要多给出去两个红包。一面说,一面起身拐去厨房看火。


两人一走,刚刚还热热闹闹的堂屋霎时间冷下来。钟离轻叹一口气,松开手里袖子藏住的东西。那是两个与先交给荧的红包别无二致的红封。每年年末,也许是习惯使然,也许只是思念,钟离总是给家中孩子准备三个一模一样的红包。一样的厚度,一样的包装,只是这两个红包,已经有四年未曾给出去了。


钟离还记得以前三个孩子朝自己讨要红包的模样,那时候孩子们都小,每年最开心的就是新年发红包的时候。空是最放的开的那个,金发小男孩儿能从早上一路纠缠到晚上,嘴里絮絮叨叨,仔细听过去,那些吉祥话儿都不带重样的,也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荧稍微矜持一点,但也和自家哥哥一样按耐不住,到了点就往人膝盖上爬,淡金色的眼睛亮闪闪的,一句接一句碎碎念着新年好。


而家里最大的孩子——魈,则完全不一样。等两个小的都得了心头好,开开心心上一边闹腾去了,他还是什么都不说,只帮着家里两个大人默不作声干活。直到戴因带着俩孩子告辞,鸦青发色的男孩儿才会往先生身边凑一凑,轻轻说一句“先生,新年快乐”。若是当年家里状况不好,魈甚至不会要这笔压岁钱。他对钱财这种身外之物并不怎么热衷,往往得了钱也会花在弟弟妹妹身上,自己淡漠得很,颇有些无欲无求的模样。


但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魈也对压岁钱起了热情。他依旧不如两个小的那么激动,只是在对钟离道那一声“新年好”时抬了眼睛,一双眸里流转着略带期许的光辉。钟离一直对自己家孩子的转变不太理解,直到他亲眼瞧见魈动作熟练地将还没捂热乎的压岁钱塞进了床下一只盒子,还颇为珍重地数了数后,才隐约明白了几分。


起因应该是一次长辈们的闲聊。那日午后乘凉,两位家长不知怎的聊起了三个孩子的婚嫁大事。钟离算着以后魈成婚需要多少礼钱,而戴因则愁着怎么给自己家两个孩子攒这笔不小的开销。当时魈带着空在树下躺椅里小憩,荧则嫌弃外头热,一个人回了屋里阴凉处睡觉。空听了家长的闲谈,插嘴问自己以后成婚是不是也要很多钱。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金发的小少年沉思了很久,得出了一个他自己觉得极其完美的论断:


“那我以后就和哥哥在一起!反正我们是一家人,就可以省两笔钱!”


后面当然是钟离和戴因哭笑不得,赶忙一边一个上阵,哄空说这哪行,哪怕是你以后嫁出去,嫁给谁都要收礼钱的。钟离还强调了一句,就算是你哥哥,也不会是例外。


大概就是从那一天起,魈开始对钱慢慢上了心。鸦青发色的少年除了必要的开销外将剩余的钱都积攒下来,然后趁着无人时一点点塞进自己的钱箱里。随着年岁增长,那只小匣子被摸出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满——直到魈选择了远赴北疆,成为“夜叉”军队的一员。


离开的时候,鸦青发色的年轻人没有选择带上这一只钱匣。小小的木盒子怀揣着被藏匿的心事和再不作数的决意,就这样被安置在无人知晓的、黑暗的角落,一过就是四年。


而如今,这只匣子又被翻出来。有人一点点拂拭去积攒的尘埃,一层层摩挲过经年的裂痕。钟离最后打开匣子。那一只小盒子几年间竟被塞得满满,不知道放进去多少无人可知的希冀和祈愿。男人放进去一张银票,填满了匣子里最后一丝缝隙。那银票大概是在袖子里放的久了,捂的暖融融,将经久不见天日的木匣一并染的温热。


等魈回来,就把这只盒子还给他吧。棕发的男人如是想。


昔年辞别之时,旧梦自此新生。


院落里传来些嘈杂的声音。屋里缭绕的灶台炊烟间多了柴火的噼啪声和女孩儿家惊讶的呼喊。奶金发色的少女挽起袖子,一路急匆匆从厨房过来,脚下都在生风:“先生!你的腌笃鲜——要烧干啦——”


“来了,不用着急。”


棕发的男人应了声,迈出去的步子依旧不慌不忙。一边走,他一边挽起袖子,露出袖口半支含苞欲放的梅花——轻软的水红,大概是今年新打的线,新裁的布,一针一线新绣出的红梅。旧年辞去后,新生的又何止是旧梦——万物都从此刻而再度萌发。


院内的晚烟带着家宴的香气起的更高了些,迎着瑞雪初歇的云霞,一缕一缕绕过家家户户融融的灯火,穿行在街巷间。锣鼓一阵又一阵地赶上来,含混着人们的笑闹声和零星的鞭炮声响,越传越远。


点起红烛,奶金发色的少女在桌边取暖,通红一双手压在颊边吹了又吹。荧换下了打扫时的旧袄,披了新做的衣裳,一头长发也重新用因提瓦特绾了起来。戴因也换了新衣,一边看着饭菜不至于凉,一边烧热了泥炉,起开那埋了许多年的花雕酒。


酒香与饭菜温香交织,一路从堂屋流淌进内室,温温软软往屋内人手腕上一缠,热了腕间半露的梅花。钟离望着新糊的窗子。点点暖黄在纸窗上绵延出一片,甚至蔓到边框之外,最后凝出一条温热的星河。


那是旧岁新春交界之时,千家万家依次点起的灯火。


往年里这样的场景他看得也惯了,却从未有哪一年是这样地沉入其中——今年的守岁灯火,也有他们家的一盏。


门外的爆竹声声越发紧密。着急的人家已经吃完了年饭,在门外捂着耳朵点了鞭炮。戴因开了酒,荧端着烧得暖暖的灯,敲着钟离房间的门,问他何时出来吃年夜饭。


先生,酒已经温好了。女孩儿声音轻柔。我们不等了。


不论如何,至少要来喝一杯酒呀——年酒饮罢,新年就真的到了。


棕发的男人出了房门。顿了顿,他又转身回过去拿起两只红包,塞在袖口。进到院落的那一刻,钟离抬头望向天空。


今夜月没参横,北斗阑干,端得是一个好年头。来年,一定是天下春岁丰时和。


桌边二人都站起身来,手中酒杯温热,酒水清冽。三人于烟火交错下举杯,将花雕一盏尽数吞进喉中。椒酒醇香,又多埋了几年,厚重酒气与花椒苦麻交错而行,正如这多年的时光。这是只有年末岁初才能品出来的香气,也是只有这生盆火烈轰鸣竹、夜起千门颂箫鼓之时才能饮到的好时节啊。


“愿天下得佑,海清河晏。”钟离举杯对漫天花火,低声喃喃。


“愿乾坤得祝,气象万传!”荧大概是听到了,转过来的一张小脸喝得红扑扑艳若桃李。身边的戴因微扶着她的肩膀,点了一点头。女孩儿对了一句还要再对一句,却一时半会想不出后面该接什么。她捧了满杯的酒,歪着头看着杯中火烛银枝映星河。


“愿……”


长街上有马蹄声渐行渐近,最后停驻在门前。木门推开,开合的声音和细微的脚步一并被焰火掩映。有人走进来,又有人听着没了下文的对子,笑着开口——


“愿明朝盛世,岁岁平安。”


沉思的少女顿了一顿。她凝眸,杯中焰火里,映照出两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再抬眼,便得见两双同样清澈而温柔的眼眸。满天姹紫嫣红中,一双身影相依相靠,走进院落里一片暖荣。等待了数年、思念了数年的人如今就站在这里,行过山河与风雪,踏破那些彼此间残破而无尽的痴梦而来。


一切都好像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然而那远行北疆而来的冬寒,披缀满肩满面的云霞霜雪伸出手,落进满屋蒸腾的热气里,融化在相互交容的温柔中。有实际的暖意从相拥处传来,一下一下撩拨神经,诉说经年期待终于在今日不再成空。


金发的少年眉眼弯弯,鸦青发色的青年唇角含笑。二人眼底都晶莹一片,嘴唇开开合合,一下下在耳膜上鼓出熟悉的震颤。许久不曾归来的游子站在烟火交织下,站在人间红尘中,向家伸出双手;而家也同样奔赴而来,将他们紧紧相拥。多年两地寥落人相离,多年气运算罢祈天公,那些书信无可寄托的思忧与念想,终得于此时化作含着泪与笑的一句话:


“除夕安康,新年快乐——”


“欢迎回家。”



下联·新岁迎一家同欢

(1)

空是最先看见那一盏灯笼的。


小小的一盏,看不出新旧,就这样挂在离他站岗处不远的地方。入夜时挂起,月至中天时才被少年发现。那一星闪闪烁烁的光芒,就这样在恶劣的天气里和守夜的将士相互依偎着熬过了又一个寒夜。


第二日空和其他将士换岗的时候,正好挂灯笼人家的孩子也出门上学。小孩儿取了灯,见着空看过来的样子,还开开心心对他招了招手,在脸蛋边上比了个喇叭大声说这灯笼是他娘亲手做的,叫他点给守边的将士们;问空灯笼好不好看,有没有想家。


孩子的本意是安慰士兵们思乡的心情,不知怎么地听着有点炫耀的意味。但空没计较这个。他擦了擦挂在眼睫上半冻的水雾,将长剑往腰间一挂,说想啊,好几年没回去了,想得紧呢。


不过——


金发的少年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漂亮眸子勾出热烈的弧度:我也快要回家啦!


是了,剑客和将军,今年也终于将要回家。


多年的辛苦和难得的功劳,魈拿来换了一个让“夜叉”都能够归乡过年的恩典。这几日军中喜气洋洋的氛围弥漫得到处都是,就连不回家的铜雀都莫名多了好些高兴的意味——那家伙只说家里没人不必回去,不如在北境替将军和将士们把家看好来的划算。


魈听到这件事没什么表示,只默默给留守的人多划了两个月俸禄;空倒是缠着人多问了两句,最后被打发到演武场上比划了好几场。后来空才慢慢知道,像铜雀这样不回去的、回不去的将士,夜叉军里并不少。


当然,只能家乡托付给战友们的……更多。


于是金发的小少年不再多问,只勤勤恳恳值好每一天的班,练好每一日的功夫。今天他下值,远远看到有陌生面孔进了主帐,大概是前来交涉的军队。空没思考太多,抬脚就从将军营帐面前过去。他今日的任务还未完成,没有闲心思去关心主帐里面在聊什么。


但也实在是巧。空前脚刚走,魈后脚就掀开了主帐门帘将人喊住。玄甲将军看向少年人时,一双锋利眼眸融化了些许。他上前几步,却在离对方两尺多远的地方停下——这是军营里将军和兵士之间应有的距离。鸦青发色的将军问他的将士,归乡之事是否安排好。


金发的士兵行礼。“回将军,准备完毕。”空声音很稳很亮,一如平日里操练的喊声。“但铜雀副将请求我回乡路上拜访他的旧居……将军?”


魈看着面前人出神。空已经完全有了北方军营汉子的模样——少年人在江南水乡养出来的那点风流肆意被寒风削去,只留下傲然的脊梁。金发的剑客值守整夜,露出来的手指冻出了创口,呼出的热气凝在眼睫上,几乎将眉眼染白。


他有心擦一擦空面上的雪,捂一捂那双冻伤的手……但魈什么都没做。他只回道,铜雀一事允了。今天最后一班岗,需得用心。


金发的剑客眨了眨眼,又行了一个礼,说多谢将军,自己今夜必定不负职责。


少年兵士转身离去,而魈则注视着那人远去的背影。金发的少年昂首挺胸,背脊笔直,一把长剑挂在腰侧,手则时刻搭在剑上,只有从头盔下露出的一尾流金随着脚步微微晃动。魈看了许久,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一点金色才转身回了营帐。


与士兵一样,将军也需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空这最后一天,一忙就忙到了前半夜。他本不用守夜的,奈何守夜的兄弟家中有病重老母,小少年就自告奋勇替人顶上了前半夜的值守——反正自己明天也就走了,不差这半个晚上!


金发的将士握着剑柄,在越来越烈的寒风中挺直了腰板。往日里这个时候,除了进出兵营的军士,已经不会有什么人再进出。而今日,空偏偏从山路尽头看见两个慢慢往这边来的影子。狠狠捏了自己一把后他才确认,真的有人在这般冷的天气里,一步一步踏上山路,往这平时罕有外人的军营里来。


两个影子又走近了些。那是一老一少两个妇人,年老些的拄着拐,年轻些的一手扶着她,另一手好像提着什么。空急急迎上去,扶住老人家的手臂。那老人不待他发问便摇摇手臂,说自己并没有什么难处。


“就是看你们值夜辛苦,也回不得家,便和自己家的孩子一起过来,给将士们送些吃的。”老人一双干枯的手搭上少年士兵的手甲,温度透过甲胄暖了底下遍布的老茧和冻疮。


金发的少年握紧了老妪的手,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动了动唇,最后憋出句没关系的,我们今年也回家过年呀,明天就走了,今夜最后一班岗!


老人听完更是笑,脸上一道一道的都是岁月:“那就更要收下了,回家过年是好事……过完年,还回来吧?”


回来啊,回来的。


戍边的将士,无论去到哪里,最后还是会回到他所镇守的疆土之上。普通兵士如此,“夜叉”,更是如此。


老人笑起来,看得出是真的高兴。她说,来年,我们这些人还在这儿等你们。


“新年快乐,来年再见啊。”


一老一少两道身影相互依偎着,最后慢慢消失在关口。空本来打算叫人送送,二人反说官兵白日里辛苦,守夜更是辛苦,山路也没有那么难走,就不麻烦了。两人都走得快要看不见,还远远向这边挥着手臂。山风呼啸,却依旧将祝福送进兵营的每一个角落。


少年将士托路过的同僚把食物拿下去分了。他还有职责在身,一时半会走不开。等那人回来之后,小篮子已经空的差不多,掀开一看,里面有一只几乎凉透了的馒头和一碗还算温热的汤。对上空疑惑的目光,那位将士解释道,馒头是分剩下的,汤则是将军给的。


“将军说,过去一年辛苦,值过今晚,便能回家了。”那小兵挠挠头。“哦对了,将军还说了,祝你新年快乐来着。”


空听完忍不住笑了。“那我多谢将军美意啦。”他对着同僚眨眨眼。“还得有劳你,再帮我和将军带句话……”


少年人一双眼被风雪洗的澄澈,此时此刻又镀上灯火的色泽。


他说,转告将军,汤属下收到了,也祝将军新年快乐。


愿来年,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2)

魈和空策马疾驰在空无一人的官道上。


他们日夜兼程赶了三四天的路,已经从塞北到了江南。然而二人在岔路口转了个道,错开官路,弯弯绕绕地去了一座小村——那便是铜雀特意嘱咐了空,要他去看看的家乡。


铜雀副将是在村中庙里吃百家饭长大的,要二人去看的,自然也是这座庙。空本以为这小庙没了铜雀,这几年大概是要荒废,近前一看才发现庙被修缮得极好,甚至还有不断的香火。烟气袅袅,顺着半开的庙门往外飘逸,直上云霄。打听过一遍后他们才知道,有人年年出钱修庙,说是为了祭奠那些出征未归的人——实际上也欢迎人们来祈福,无论为了什么人都可以。


这话听完,空低头下去不言语,好一阵才抬起头,说他总算知道为什么铜雀不肯回来,偏偏还要叫自己过来看一眼。金发少年一迭声地说一定是铜雀那家伙把俸禄都寄回来修庙了,才次次月底往自己这里蹭饭吃。


“真是的……自己不肯回来难过,偏要叫我们两个……罢了罢了!”


话是这么说,他到底还是规规矩矩将香点上,拜了三拜后将线香插进香炉里。金发的小少年透过面前渺然的烟雾,仿佛看见什么似的皱了皱眉,擦了擦眼睛。魈什么也没说,只握了握对方垂落的手,换来更紧密的十指相扣。


不知什么时候,二人身边多了敬香的人。老人年纪不小,动作看上去却熟练,仿佛已经在这里上过许久许久香火。他看着金发少年微红的眼,又看了看鸦青发色青年紧绷的唇角,上前搭话,问他们是不是也来祭奠逝去的亲人。


魈沉默片刻,点一点头说是亲人。要过年了,来看看。


“来这儿的人,大多是看看亲人的。这庙好些年了……周边从军的人多,或多或少家里都有几个死在战场上的人。”老人低声说。“年节时分,这里香火最浓,大概是希望自家孩子也能找着回家的路,多少知道家里还惦记着他们。”


老人一双眼透过袅袅烟雾,似乎在看着什么。他慢慢开口,讲起他家里那多年前从军的孩子。走得时候年纪挺小,一门心思要杀蛮子守家国,最后去了最北面的“夜叉”军,几乎是在军营里长大的;不怎么见面,一年也就能回去一趟。当时本来说过年就能解甲归家,还说回来了要好好把家里几亩地收拾起来。结果谁知道,蛮子来了……


耄耋之年的人什么都见过,却在一柱香之前红了眼。


空抹了一把眼睛想说些什么,却被对方摇摇手打断了。老人说,看得出来,你们也是行伍之人。祭奠亲人……那是真的亲人啊。


“和我家那孩子一模一样,你们也是‘夜叉’的吧。”老人呢喃,声音飘忽,似乎是穿过缭绕青烟,在和某人对话。“是你的同袍来看你了,他们还记得你呢,是好事啊。”


真好啊。老人念念叨叨。真好。


临走前,老先生指了指他放在脚下的两坛酒,说这是自家酿的,家里小子最喜欢这种酒,每次回家都要带走一大坛,说要分给自己战友,让他们也尝尝家乡的好酒。“你们拿去吧,开春了带回军里。他一直惦记着你们没有好酒喝啊。”白发苍苍的人看着面前年轻的军人们。他嘴唇发抖手也发抖,但最后什么也说不出,只将两人手抓得紧紧,用力握了一遍又一遍。


“二位军爷,新年快乐,来年也要保重。”


送走老人,魈和空一直留到了傍晚小庙关门的时候。洒扫,描碑,整理,敬香。二人将能做的都为这里的人做了一遍。这里的大多数人二人都不认识,但这并不阻碍他们将每一个人都仔细看护。金发少年指尖抚摸牌位上褪了色的名字,拿着朱笔将淡去的姓名一笔一划描摹。鸦青发色的年轻人除去香炉里厚重的灰烬,点燃每一盏行将熄灭的长明灯。他们动作轻而温柔,生怕惊醒任何一个灵魂。


小庙不大,但却摆满了长生碑和长明灯。这里每一块牌、每一盏灯都有自己的所属,有的是正经名字,而更多的只有一个近乎于诨号的记录。马革裹尸的人留存在世间的痕迹如此淡薄,几乎是一转眼就会被忘记……但只要一日有人来此处祭奠,有所惦念,英灵就一日留存于世,不入迷途。


逝者肉身已去,生者若将其铭记,魂魄就有所归处,终得躲避风雪、共享佳节的一方屋檐。


踏出庙门的那一刻,空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门口的树。那棵树生的粗壮,伞盖如茵,即使是这样的冬日,依旧有翠绿的叶子层层叠叠盖下来。同每一棵庙里树木一样,它的树枝上高高低低挂满了红绳。有些红绳时间太久,已经不再鲜艳。但大约是不肯辜负了系绳结的人的心意,它们仍旧牢牢绑在树枝上,顺着风势,悠悠飘荡。


魈低头问空,要不要也为军里的人系红绳。


从军的人,大多是不信什么灵魂转世之说的,最多不过是求一个所谓心安而已。空摇摇头,说这几年军里人太多,怕是把整个庙的红绳用完了,整棵树都缠满了,也是不够用的。


所以,只在这里许愿,就足够了。


说着,少年人双手合在胸前,抬首看头顶漫天飘摇的红绳。翠绿的枝,鲜红的绸,在二人头顶交织出一片独特的庇佑。金发的将士闭上双眼垂下头去,在无数的福愿之下默声念出唯一的愿望。


有东风拂过,带走无数期冀,也带来春光一抹,新生迢迢。


从庙里打马离开的时候,空笑着问魈说好不好奇自己许了什么愿望。鸦青发色的青年摇摇头说,他知道关于愿望一事,有说出口就不再灵验的规矩,所以并不打算问。


少年听完笑得前仰后合。“根本没有那样的事。”金发的男孩儿眨眨眼。“愿望这种东西,不说出来,就只有风知道了,又何谈‘实现’这么一说呢。”


“所以,我许愿说……”


“我许愿说,从今年起,大家都能有家可回……能被记住,就再也不是无处可去的人。”


少年人拉起身旁人的手。两双着了厚茧的手交握,指节紧紧扣在一起。魈收紧手指,将空的手牢牢嵌进掌心。粗粝的手掌摩擦,却是交缠得更紧。


他对上爱人与自己同样金色瞳眸,重重点一点头。


别酒青门去千里,归轩白马勿迟疑。归乡遥,今日去,且辞老树向家行。


(3)

空曾经和魈等一干“夜叉”的老兵聊起过如果真的回去了,家里人会是怎么样一副表情。他当时表情夸张,说自家妹妹荧肯定要捶他一顿,说不定还会大哭一场;钟离先生肯定不会罚,但戴因一定会给自己脸色看……他一边说一边演,连魈都被他逗笑了好几分。


但空真的看到家门前的长街时,他反而不敢再催马。金发的少年人遥遥望着那熟悉的灯笼,几乎没变过的院墙,一双手牵在缰绳上微微发抖。魈坐在马上也不前进。鸦青发色的青年人腰背笔挺,手背上绷出几道青筋——谁又不是近乡情怯呢。


第一个发现他们的是荧。她没哭,也没抬手去暴打两位哥哥。少女只原地愣了好一阵子,仿佛梦游一般,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女孩儿用力跺了跺脚,一双眼对着光水色剔透,脱口而出的声音半是喑哑半是欣欢——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几年不见,荧长高了许多,一双臂膀已经能够挎起两人份的行李还不带发抖。奶金发色的姑娘扯着东西侧过身去,肩膀微微颤了颤,最终只抹了一把脸,再转回来时又露出满面的喜悦。戴因和钟离也难得在笑,只是笑容底下又藏了些什么无法言说的东西。戴因依旧是话少,一时也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只又取了两个酒盏来斟得满满;钟离则抬头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自己家已经长成的青年人,最后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低声说了一句回来了。


鸦青发色的年轻人回过一个浅浅的揖,说回来了。


回来了好,回来了就好。


收拾行李,更换衣裳,几人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家中两位长辈面上不显,实际已经又忙又喜乱了安排。魈和空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只垂着手站在一旁笑得无奈。最终还是荧拍了板,说现在什么都不重要,先把饭吃了再说别的。少女掐着腰,将兄弟长辈们一个一个按进座位里——今年难得团圆,这顿年饭,谁也不许落下!


握着温热酒杯,面前切切实实放了好大一只碗和满满的食物,空才从那种脚踩棉花、恍恍惚惚的感觉中挣脱出来。他捧了满杯的酒,嗅到满腔烈烈的椒香——那是魈离家那年埋下去的花雕酒。如今那陈年的旧酒新被启出,带着回忆的浓香密密匝匝弥漫开,将一屋五个人牢牢包裹。金发少年一双眸抬起,对上身边人凝视自己的眉眼——不知为什么,空觉得自己在魈的眼睛里面,也看到了湿润温热的情绪。


少年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将手中杯盏向面前诸人一敬,最后一口喝下。


这是迟了好久、好久的一杯团圆。


爆竹声声屠苏开宴,莲散星开灯河相守。荧张罗着吃完饭要去集市街巷上逛逛,戴因叮嘱他们注意安全,钟离先生则是笑着谈起往年集市上有趣的风景故事,又偷摸着从桌下塞过来两只鼓鼓的小袋。空听着阖家的欢喜声,捏着手中沉甸甸的红包,不知为何只觉得心里满溢着的都是难言的感情。他眼底兀地一热,忙慌慌低下头,将透明的水珠儿藏进杯底未喝完的酒液中。泪滴顺侧脸滑下,最后在一杯残酒中吧嗒一声惊出小小一个水花。


空本以为谁都不曾注意自己落下的一点泪花儿,只可惜,他一侧头就对上了一双与自己相似的金色瞳眸。他鸦青发色的爱人自始至终注视着他。魈一双眼睛里金色流转,平日里锋利如刃的眼睛也在这样温软氛围中融化。扬起的眼角飞红摇曳入鬓,含冰的瞳眸深处镜湖新磨。将军垂头凝视自己的小剑客,两双相对的眼眸中都倒映着熠熠的万家灯火。


青年人抬手擦去爱人睫底那一星红晕了眼角的泪珠。金发的少年就着爱人的手抹了泪痕,笑着打趣自己怕是昏了头了,大过年的,眼泪珠子倒断了线似的。魈没有回应,只在指尖捻动那早已消散的一点温润泪珠。鸦青发色的年轻人凝眸在爱人的眼睛里。


灿然辉耀下,他看见灯月连绵,看见山河远阔;看见霜雪缀肩,看见归期遥遥……


在那双眼睛的最深处,他看见岁月回转,看见二人枪剑之下的千行去处、万里来路。


魈最后托住了空的脸颊。他满腔都是难言的情愫,只能借这一点肌肤相贴疏解心头微热。金发的少年人歪歪脑袋,将柔软脸蛋在对方手掌心里蹭了蹭,低声唤了两句哥哥。不像是在喊人,反而像是心照不宣的撒娇。那金发的男孩儿又挑起眼角看了自家兄长一眼,咕哝一声后小脸蛋儿完全埋进了人手心。


有什么柔软而温热的东西在掌心里一触即分。魈微微睁大了眼——空亲吻了他的手心。


再也不愿忍耐,鸦青发色的年轻人垂首过去。小少年顺势抬起头来,刚刚吻过手心的嘴唇在烟花掩映下贴上爱人的唇角。交颈厮磨间,空将自己完全投进这一场唇舌的共舞。他感觉自己走了好远的路,去了好多的地方;也看过了太多的别离与遗憾,误会与错过……有时候,空只觉得自己拥有的一切太过美好太过巧合,经年所行就像梦一般——但如今他切切实实地终得归处,有一双羽翼得以并肩,有一方港湾相互庇佑。


一路上没有掉下来的眼泪此时终是夺眶而出,从睫下一路滚落二人交叠的唇间。长大后的空就不再是个爱哭的孩子,受伤淌血不曾哭,被人欺骗也不曾哭,当时千里奔驰支援北疆也不曾落下一滴泪……现在却在漫天璀璨的烟花下,在爱人半拢着的怀抱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少年人眸子里晕着满满的水光,眼角反而洋溢着一汪灿烂的笑意。他抬手环上魈的脖颈将自己埋得更深,而他的爱人也无声地将怀中人嵌得更紧。


太好了啊,真的太好了。


等到荧喊他们出门时,距离子时已经没多少时间。空担忧了一下这个时间还能不能在街上看到人影,反被荧摆摆手说不用担心——现在四海平定,天下清平,夜不闭户已经是常态。这般辞旧迎新的好时辰,又怎么能冷清?


而且呀……


女孩儿提高了声音吊人胃口:子时那一刻,官家据说还准备了烟火,可比这些小模小样的好看多了……现在不去,再晚些就真没有位置了!奶金发色的少女跑远几步,向这边遥遥挥着手臂。


还等什么呢——走啦——


空收紧交握的手指,抬眸看面前一双沉沉金眸里。少年人擦干了泪痕,眼角的红意却一时半会抹不掉。鸦青发色的青年人一张脸被烛火映得红润,眼睛更是明亮仿佛含了星辰。二人对视的的眼睛都倒映着跃动的火光,纯粹而耀眼。


走吧,哥哥。空低声呼唤。我们也去吧——


——去看看这本就属于我们的人间。


街头道尾,万人空巷。变脸的艺人耍着花枪,枪尖抖动指引声声锣鼓喧嚣;起舞的少女跳起胡旋,水袖飞绽应和阵阵胡琴鸣唱。一架一架的灯被点起,明黄交织间,有孩童在灯影里嬉闹。欢笑与未尽的烟火交错,裹挟还未散去的食物香气从这一巷穿梭到那一湾。寒气散去,只余春日行将到来的欢歌。魈从小摊上买了一只正好的桃花,解开身边人半散的长发,就着连绵的灯光一点点挽起来。他为空梳了那么多年的发,只轻柔几下便将新绽的桃花儿牢牢固定在爱人发髻间。


金发的少年看不见自己发间的鲜妍,只伸手去摸了摸,指尖触到花瓣一片温软。他抿唇,笑说自己还以为哥哥忘记了……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呐。


那我可要还哥哥一支花儿了——低头,眼睛闭上,凑过来点。


小男孩儿摸出不知哪儿变出来的胭脂笔,叉着腰摆弄面前人一张脸。魈顺从地闭上眼贴过去,然后感到微凉一点,有什么轻轻柔柔描画在眉心——


一笔,两笔……一共五笔,是桃花的形状。碧桃鲜艳,从一人鬓边,开到另一人眉间。灯火缱绻,灯下的人缓缓睁开一双眼,看向面前拢着暖光柔华的另一人。眉心胭脂未干,发间桃李初绽。空抬了手,大袖掩映下他吻去不小心落在身边人嘴角的一点胭脂水。


有烟火在此刻腾空,耀若华阳,轰轰烈烈在他们头顶绽放开来。夜华千放,满目艳艳。九枝擎烛灿过繁星漫天,百和焚香抽去翠缕丝丝。揭天锣号应东风串巷,花灯龙鼓闹春时满街——此刻正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人间千秋百载,日月朝暮轮转。这一时一刻,便也是往后无数个正好的时节。无论是锦绣山川,还是不灭盛世,从春水江南,到陌雪边塞——有人终将执手相携、行遍看遍,亦有人终将守望年岁、江河并肩。


——敬天地同乐。


——酬家国永安。



横批:四海春歌







“破锋”系列文章:

正文:破锋 

番外1:破锋·情丝无绝衰 

番外2:破锋·何幸此相逢 


写在最后的话:

一些热热闹闹的故事,大年初一的第一个时辰就应该这么热闹才是!黛老师带着自家孩子给大家拜年啦!

对于新年,我个人最喜欢的一句祝福语是“平安喜乐,万事胜意”。看起来其实不太新年,但正是因为人间诸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所以才祝愿所有人在新的一年里,所求所愿皆远胜预期,圆满得偿。

所以,看到这里的每一个人——新年快乐,祝愿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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