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翠凝歌黛(查成分的亖了)

同人可以写不出来,论文不行

【魈空24Day | 处暑】破锋

上一棒:@横纵坐标轴 

下一棒:@夏衡今天也在努力肝稿 


将军魈×剑客空,含一些竹马竹马,一些年上,一些四岁半的年龄差

全文HE无刀可放心食用

正文2.2w,番外1.2k,谨慎阅读

都给我!看彩蛋!加上彩蛋才是完整的破锋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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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拽、鱼霸天 的配图!!!!绝美绝美,是我心目中的本文魈空了!!!!



上阙·旧时青羽

(1)

璃月,北境边塞。


朔漠无边,北风萧瑟。城墙之外荒芜,连荒草都不生一根的地面却染上了层叠的暗红和粘稠——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死战。


城墙上人影攒动。刚刚打过一场胜仗,但无人面露喜色。哪怕是最末的小卒子,都知道这远不到结束。蛮族那样子是冲着关内来的,一副不破关门誓不罢休的态势。他们守了个把月,这样的仗打了一场又一场,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去。


魈往城墙上走。玄甲的少年将军带着一身血腥气,锁甲上还滴滴答答淌着鲜红。那血里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铜雀,情况如何?” 


他就向身边随行的副官询问状况。副官的回答简练,只是他越听,眉头越紧。


人员伤亡惨重,辎重严重不足,派出去送信求援的人迟迟不见回音……他们能撑的时间不多了。“城中百姓说……”副官顿了顿,试探开口。“若军队有需要,他们愿意举全城之力为军队集粮……金鹏将军,眼下关内也是大乱,想来顾不得我们,这……”


魈沉默。他想起刚刚在城墙下遇到的一双母子。边塞本就苦寒,又是连着征战,女人和孩子都面黄肌瘦,但仍执着地往他手里塞棉衣和粮食。棉衣旧得脱线,粮食是去年陈粮,但母子俩凹陷脸颊上眼睛亮的吓人。女人一直说,将士们多吃些,穿暖些,才有力气保护大家,继续守城;孩子则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那双蜜色的眼睛,即使是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下依旧生着一副笑样儿,很难不让魈想起远在他方的某个人。


他从回忆中抽开身,对副官摇摇头,说还不到那个时候。“叫拿的动武器的人,随我继续守城;伤的不重的,去安顿百姓和重伤员。”魈声音沉沉。他抓紧了手中翠枪,和璞鸢随主人心意发出低沉的嗡鸣。“动作要快,蛮族不会等我们。”


清点完战况,少年将军一边往兵营走一边安排事务。往年蛮族人不算多,大多是些小打小闹,今年不知为何倾巢而出,趁着秋近天寒,白天小股人马骚扰不休,夜里车轮战般地进攻。


他们是守城的一方,不可能离城太远追击,更不能对此毫无回应,便只能安排小班人马白日里轮流看守,大部队养精蓄锐应对夜晚的战斗。


这样的战斗磨人,士兵们气势渐渐不足。更何况,蛮族战士生下来就在马背上,骑马作战远胜关内人。机动性,适应性,不知比他们好了多少。现在看来还能打胜仗,往后天更凉,情况几何,还不好说。


细细规划了下往后的作战方案,将事务一一吩咐下去后,魈突然问铜雀现在大约是什么时节。副官愣了一愣,想了会回到,大概是立秋过了有一阵,但还不到处暑。将军可是有什么事?铜雀问道。若是有急事,我现在去办也是来得及的。


玄甲将军摇了摇手示意他不必多事。回去歇吧,往后还有恶战。魈声音淡淡。


于是铜雀转身离去。在他踏出营帐的那一刻,魈叫住了他。


“处暑将至,天气转凉。转告将士们注意避寒,莫要生了病,耽误战事。”


铜雀点点头出门传令。魈注视着副官渐行渐远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影,他才松下肩膀,缓缓靠到窗边。正是秋高时节,塞外的天空蓝汪汪犹如上好的夜泊。它看着那么高那么远,全然不像是五年前自己和那人共处过的那片天空。


魈的视线中出现一抹雪色。是不知何处飘来的云。雪白的,顺着风力沿着碧色,一直向着关内飘荡。纤长的云尾犹如纱翼,缥缥缈缈。


少年将军看着云。如果风力足够,大概……会一直蔓延到那个人的头顶。他漫无目的地想,从床下捞出一个小箱,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包扎。


箱子看上去有些年头,边角磨得厉害,却还能隐隐约约看到风车菊和清心花的纹样。魈抚摸着那快褪色的纹路,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若是过了今年处暑,他和空,就有整整四年未见了。



(2)

魈初次见到空,是大约九岁的时候。


那会他刚刚随钟离先生搬了新家,安顿好后就被打发去了隔壁拜访新邻。门响后应答的不是这家的大人,而是一个小小的奶娃儿。


奶娃儿看着才四五岁,一头金发灿灿,扒拉着门沿睁着一双水汪汪金眼睛仰头看过来。看着看着不知怎的就弯起了眼睛,对着魈扬着大大的笑颜儿说,哥哥,你真好看。


这就是他们的初识。


魈本不太喜欢这个黏糊糊的邻家弟弟。他性子清淡不爱热闹,偏生空是个爱缠人又娇气的小家伙,他实在是应付不来。


和钟离养孩子的理念不同,隔壁家戴因养孩子精细。虽说是一个人带俩孩子,但空和他妹妹荧都被养得极好,小脸蛋圆乎乎奶白白,看谁都是一副不设防的样子。荧倒还好些,有点小姑娘的矜持;空就完全不能看了,见谁都是睁着一双鎏了金的眼睛凑上去笑得可可爱爱,更别提魈这个第一面就喜欢上的小哥哥,几乎是每天都嚷着要去找隔壁的魈哥哥玩。


有时候实在是头疼,魈也会故作样子想凶一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男孩儿。但他一对上那双烨烨金眸,打了几遍腹稿的话轮到嘴边愣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半晌才叹出一口气,认命一般去牵空的手。


就这样长了几岁,到了空八岁那年。


空那时候已经眼馋魈学武眼馋了两年半,加上又看了些话本子,所以一到了戴因嘴里“可以稍微练练”的年纪,就迫不及待缠着魈要学武功。魈实在是拗不过,便领了他去钟离先生那儿。先生边捏着小男孩的腕子,边问空想学些什么。金发的小少年亮着一双眼,叽叽喳喳吵着说,要和魈一样学枪!


结果到了院里拿着枪才发现,空年纪实在太小,身量不足,拿不动那七尺长龙。


魈在一边收拾落了一地的武器,钟离半蹲着安慰空说你现在年龄小,拿不动很正常。魈都是满了十岁才开始学,不必心急。


但小家伙听不懂这些。他只是狠命去抬那长枪,抬了前头落后头,再怎么也只能拖着枪头在地上爬,完全不像魈那样舞得虎虎生风。最后,小男孩儿没了力气啪地一声丢了枪,气得一双眼雾蒙蒙。


眼见着小娇气包要哭,魈连忙在先生耳边说了些什么。随后就见钟离先生进屋拿了一长一短两把剑,递了小剑递给空。先生开口,说空学剑也是一样的。剑术至臻,便能与长枪配合,在长枪护不住的地方保护同伴。


看空一脸将信将疑的样子,钟离使了个眼色给魈,两人拿了武器,一唱一和地比划给空看。钟离让空往魈长枪护不住的地方刺,然后自己拿着剑一次又一次化了小男孩手里歪七扭八的剑势。


闹完一场,棕发的男人给空倒了碗茶,说你瞧,学了剑,便可以保护你哥哥了。空这才擦擦脸上金豆豆,茶碗捧过头顶,一双眼亮晶晶的对着钟离说,我要学,以后上阵杀敌,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保护好魈的!


后来二人便一同习武。奇哉怪哉,自小就被养的有点娇的小家伙,平日里磕了碰了都要撒上好一会娇讨得好处才罢休,一到练武反而什么都不怕了。钟离师父好严厉,马步要扎得漂亮,剑要快手要准下盘要稳。初学的人每天都要挨上好些板子,练得一身都是痕。有时候魈看了都心疼,明里暗里和钟离提,空年纪还小,略松一松也无妨,不要逼太狠了。


棕发男人听了笑着摇头说哪里是我逼他,是空自己要的。


“空说自己晚了两年,不下劲儿学怕是赶不上。”钟离一边说一边捡出一个小箱子往里塞药品。小箱子很新,上面还有空画的歪歪扭扭的清心和风车菊。“那孩子,记得可牢呢……”


“他要保护你。”



(3)

此后的时光,堪称白驹过隙一般短暂。转眼便是七年。


那时魈十九岁,空还不到十五岁。


魈已经长开。少年人气质清冷,旁人皆言其有仙人风姿。鸦青发色的少年眼角画上了和钟离先生如出一辙的飞红,锋利又俊俏,惹得金发的小郎君总喜欢拿手轻轻蹭来蹭去。魈居然不恼他,只是把空的手一摘,叹口气说莫要胡闹。


而空到底还是一团孩气。快到束发之年的人了,还喜欢黏着魈,哥哥哥哥叫个没完。用荧的话来说,就是“一见到魈,走都走不动道”。更有甚者,有时候戴因的话他都敢不听,但隔壁鸦青发色的少年眼睛一抬唇角一抿,小家伙就乖得跟猫一样,只会翘着尾巴黏黏糊糊蹭来蹭去地讨饶撒娇。


因着一同习武读文的缘故,这些年二人皆是同进同出。金发的小少年年纪不大,鬼点子倒是不少,经常扯着他的魈哥哥去做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上树掏鸟,下河摸鱼,亦或者是翘了夫子的课去街上闲逛……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作风。好在空并没有真的学坏,课业也好,武艺也罢,都不曾落下。所以魈也就随着他去了。


可随性不是胡来。鸦青发色的少年到底还是有些顾虑,又不忍拂了空的兴致,便总是默默随在他身边。这样,哪怕空真的闹出幺蛾子,他也好善后兜底。


若有了自己参与,钟离先生要罚横竖也只有自己受着,不关空的事了。魈当时如是想。


但空哪里想得到这些。有什么好玩的喜欢的想要的他总会去第一个寻哥哥来,在自己被允许的范围内尽情玩闹,也不看对方是不是会因为这个而倒了霉。好在魈足够疼他,两家人也足够惯着这金灿灿的小家伙,也算得是两厢安好。


只是,在那个春天之后,空就收敛了很多。


那本只是两人又一次胡闹后被抓了包。魈又被空诓去折腾,回来就被钟离罚在院里练基本功。魈在院里扎着马步练枪姿,忽然听得院墙上传来几声怪异猫叫。他抬眼看过去时,只见一点灿金在树叶间隐现。金发的少年人趁着无人注意爬上墙头,捧着小小一包甜点,对着邻家的小哥哥挤眉弄眼。


“魈哥哥,过来过来,有好东西给你看呢。”


当时正值春日,两家小院都开满了春花。阳光穿过花树洒了小少年一头一身,偏生那双眼睛比天光还要璀璨。


鸦青发色的少年愣愣地看。那双粲然的眸子就这样毫不顾忌地闯进他的眼里,携一身晃眼春光,直直撞进少年人心房。魈什么都觉不出,只有心口一抽一抽,枪几乎要拿不稳。


空见对方半晌不搭话,皱了皱眉头便扭过身不理他,扯了身旁一串花朵在手里把玩。指尖莹白,春花烂漫,绯色映了他满脸。等小少年玩够了花再回头看去时,魈还保持着原先的模样,木雕泥塑一般。于是他抿着嘴想了想,眼睛一转,露出点坏笑来。


魈还没回过神,眼角余光便看见有什么落下。


是半开的花朵,顺着金发少年的指尖,斜斜落在自己鬓旁。


他抬眸望,只见那人笑颜婉转。一双金眸潋滟,盖过此间万千。


这次魈是真的再也拿不稳枪了。长枪落地的声响把屋里的钟离先生引了出来。空见自己闯了祸,马上缩成小小一团躲进花荫里,看魈被钟离训斥,一边看一边捂着嘴无声地笑。


钟离没注意到树上异状,但魈是看到了的。他略略撇过去一眼便垂了眸,乖乖挨训,哪里也不看。只是啊,仔细看过去,能看到少年人鸦青色垂发间,隐约露出一点比春花还要红的耳尖。


后来虽然这件事再无人提起,但经年过去,鸦青发色的青年还会时不时想起那个阳光烂漫的午后,想起那花荫里少年人的惊鸿一瞥,还有那翩跹落在自己耳畔、带着对方指尖温度的春色一朵。


果然,年少时的惊艳才最为残忍。


自此往后,魈的眼中,竟再也容不下他人。



(4)

怀着这样的心情,魈陪伴着他的小少年度过了他们在一起的第十一年。


鸦青发色的少年人在这一年加冠。冠礼盛大,择吉时,戒宾客,祭天地,最后由钟离先生亲手为他加冠三次,以示成人。


冠礼那天正是处暑前日。魈跪坐在家庙内,钟离玄冠朝服,手持木梳理顺少年人长发,整整齐齐用帛盘在头上。随后他正衣冠,于西阶下净手后,缓步上行,走到冠者席前。


始加缁冠,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再加皮弁,祝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三加爵弁,祝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空在宾客席上。魈因为在受礼,所以只能偶尔悄悄瞥去一眼。金发的小少年眼睛亮亮,唇角带着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魈突然想到,四年后,空也要接受加冠礼。


日头还长……等那时候,不知空愿不愿意自己做他的赞者,为他束冠加簪?


还不等他想明白这件事,就到了晚间醮礼宴。


魈见过诸多宾客后悄悄退进僻静处。他性子还是冷,这样的宴会,对于他而言太过闹腾了。谁知,已经有人等在那里了。


空抿着唇在角落里对着他笑。金发的男孩子长开了些,身量也抽了条,有些翩翩少年郎的模样了。但他性格和年幼时分毫未变,眼下正凑到魈耳边,低声说这屋里闷的很,看那群大人推杯换盏也很无趣。


小少年眉眼间神采飞扬:横竖这里没咱们什么事,走,我们找个地方喝我们自己的。


不等魈应答,空便强拉着人出了门。两家院落外便是湖水,二人就沿着湖边走动。风抚柳条,九溪晚钟,这样的景色魈不知和空一起看了多少次。斜阳落在少年人脸上,灿灿金眸里隐约镀了一层水红色,回眸一瞬总能让魈心头猛跳。


但空是意识不到这件事的。他向来玩心重,只牵着哥哥的腕子,笑着说些有的没的。少年心思单纯,并不能理解身边人浓浓一腔思绪,一心只想着等日头落得差不多就去借那晚归的渔船,买两坛佳酿,一边游湖,一边饮酒。


游湖泛舟是二人常做的事情,但直到今年空才被允许喝酒。金发的小男孩儿明明就一杯的量,却贪酒贪得不得了。要不是魈和荧联手看着,空能把自己喝得跟个小瞎眼猫一样不知东南西北,一醉就是整整三天。


但今天气氛实在是好。魈也不忍心坏了二人兴致,破例倒了一小杯给他,看小家伙就着月色一小口一小口地吮,一双眼睛都快活得发亮。


酒喝了大半时已经是月至中天。空有些醉了,眨着迷蒙的眼靠在魈身侧,说今日大家都给他送了礼,自己也要送哥哥一份加冠的礼物才是。


旋即以残酒洗剑,踮步湖心小舟之上凭剑起舞。


少年人足步轻盈,持剑挑月华,好似蝶落月下,鹊立西风。剑锋清冷,起舞的人却灵巧温柔,疾如惊鸿分云水,缓如江海凝清光。那剑上残着酒液,半洒入空,流霜之下仿佛飞花霰霰,落珠碎玉般晶莹。


魈抱着酒坛不语。鸦青发色的青年坐在船篷里,落月之下,染了他一手的银华。魈看着面前起舞的少年,辗转间对上那双自己看了多年灿然辉耀的眉眼。


月光,波光,剑光,眸光,交错连绵,只此一眼便再不能忘。


但魈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注视着眼前人,轻轻拨桨稳着小舟,在那人一舞终了的时候轻唤一声他的名字,说,莫要掉进湖里,这个季节落了水可是要发热的。


最后等空闹够了玩累了,躺在船篷里蜷作一团睡得熟熟的,魈才叹口气为他披一件厚衣,将人半拢在怀里,摇着桨往家里回。


流光之下,金发少年的眉眼皎皎犹如月下飞仙,魈看着看着就迷了眼,禁不住俯下身去,吻上怀中人额间。轻轻地,一触即分。


可惜了,空睡得那样沉。魈一边摇桨一边暗想。终归是天知地知,我知,而他不知。


不过……往后日头还长,且自挥霍也无妨。



(5)

送走空后,魈还未进家门便看到主屋内灯火通明。钟离先生没睡,正在堂屋等着自己。他深知加冠之日还这样闹腾实在是大错,便老实垂头立在一旁,听候发落。


钟离却一言不发,只是叹了口气。十几年来,男人第一次向自己养大的孩子问起,你还记不记得原本的家人。


魈摇头。他在尚未懂事的时候便被钟离先生接回身边教养,记忆中家人的模样都像是隔了一层厚纱,朦朦胧胧看不真切。青年斟酌开口:先生,我的家人……可是有要事发生?


你已加冠,不再是孩子了。钟离说。有些事,你应当知晓。


男人声音低哑,沉沉道出一段往事。


你的祖辈,来自名为“夜叉”的军队。他们一代一代,都是埋骨于这片河山之上。所谓“夜叉”,不过也是些青山埋骨,马革裹尸的普通人。当年他们将你托付给我,便是想着能让你脱出那个环境,好好活过一生。但我觉得,这应当由你自己决定。


钟离注视面前青年的眼瞳:“魈,我授你诗书,教你武功,都是为了在这一天,你能够作出自己的选择。”


男人轻叹一声转过身去,有些不忍去看魈面上由欣喜转向震惊最后到静默的悲戚。刚及弱冠的青年人还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心绪,本来勃勃跳动的心被这样浓烈沉重的往事按住,那些新生的喜悦和希冀被一一压进心底摁得死死,无论如何都再也抬不起头。魈垂着头大口喘息,一手支撑上墙壁,最后缓缓滑落在座椅里。


一时无人出声。整间屋内只有烛花细微的爆裂声。


魈,你……我没有逼迫你的意思。钟离静默半刻还是开口。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都可以。


我知道你对隔壁那孩子有意……你们大可以在一起,今日之言你就当不曾听过就是。


鸦青发色的青年抬头。


不……不。


那一个“不”字说得艰难,在青年人口中犹如尖刺般锋利,滚过喉舌间仿佛拉出长长的伤痕。但他依旧是将其吐了出来。


我不能……就这样当做不曾听闻。


我感念先生和我说这些……我也知道,自己如今的一切,皆是踏在先辈的遗骨之上。魈声音喑哑,不复往昔清亮。所以,我更不能就这样抛弃过往所有,装作被蒙在鼓里一样过日子。


魈抬起头。青年人眼角飞红被不知何处而来的水液晕开,眼里盈盈几乎随时会碎去,但眸光坚定:“先生说的没错,您授我诗书,传我武功,教养我至今,也不是为了让我就此泡在温柔乡里面的。”


“我已成人,应当负起成人之责。”


半晌,棕发的男人又是一声叹息。我知道你的选择了。但是……


他回身看过去,问面前的青年人。空……这件事,你打算如何与他说呢?


钟离含了半句话没问出口:这件事,你又打算如何与自己说呢?


鸦青发色的青年没有第一时间接话。他垂着头,一张脸都埋在烛光之外的暗影里,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我不打算与空说起这件事。我也不曾……言明心意。他那样好,以后定是光风霁月的人。我是要埋骨边塞的,叫他等我……不值当。


他想起那小少年的微笑,那双烨烨的金色眼睛。如果今日自己不告而别,以空的性子,大概要发上好一阵子脾气。也不知道自己不在,戴因和荧能不能压得住他……


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笑容,这样自己放在心上十余年的人,今日一朝过后,也许就再也看不见了。


魈突然笑了一声,声音是从未听过的凄然。他说,我本还在想,错过今日,真不知何时才能说清我心悦于他……


现在看来,倒是……不必再说了。


“先生……”魈站起身,走到钟离面前跪下。他人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但这都不妨碍他一字一句说出掷地有声的话语:


“魈,愿以骨血铸河山。”


那夜之后,便再无人见过钟离先生家那位鸦青发色的青年人。


取而代之的,是后来名震天下的“夜叉”之军,以及领头的少年将军,“金鹏”。



(6)

是夜,魈拿了兵书靠在桌边读着。白日里蛮族刚刚退去,想来夜间应当会收敛。所以营帐的大门突然被撞开时,几乎是惊了他一跳。


一身是血的副官跌跌撞撞冲进来,脸上纵横的都是硝灰和血污,只能看见一双眼睛。


将军,不好了,蛮族……趁夜进犯。


将军领兵出城,在夜色中两军辗转周旋。战声不绝,飞血浸夜。魈持枪冲在最前。少年将军枪身一转顺势径直向下刺出,将试图砍马腿的敌军刺了个透心凉;再一甩枪,枪身回护,在身后轻巧转过半圈又向前刺出。身前身后,皆是横尸。枪尖刺穿肉体飞出的血液溅在他脸上,将视野全部染红。


前面拉起了绊马索。少年将军一夹马腹,战马嘶鸣扬蹄跃起,马蹄落下将几个被一枪扫落的敌军踏进血泥里。魈抬枪抵住劈头过来的剑身,长枪发力击飞对方武器,兵器相撞的嗡鸣和刺穿血肉的声响交织成一片。长枪犹如苍龙出海,枪尖一抖,上及眉心下穿肚腹,往复之间带出血花片片。青年人杀得一双金色眼睛通红,玄甲覆血,手里翠绿的枪染得看不出颜色。


军队从他身后奔来。魈一枪劈去,对着身后打了个呼哨。蛮族大势已去,大军疾驰而追,少年将军搭箭弦上,锋刃瞄准千里之外败逃的敌首。


挽弓长空,飞镞破夜。


少年将军立于马上,看天边如血朝阳。蛮族退去后,原本浓黑的夜空从天地交界处微微现出一线红光。那光芒来的太早,根本无法照亮沉沉天空——


但它就在那里。往后,会有无数光芒,追随它而来。


“将军,天要亮了。”铜雀喃喃。“咱们能赢的,对吧。”


魈不做声,半晌才哑着嗓子说,我们会的。


他抓紧了缰绳,下令回城修整。军队调转马头向城内行去。走着走着铜雀突然觉出不对。他一回头,看见将军的马还站在原处不动。远处天光大盛,照得那一人一马是那样小小的一点。


副官开口呼喊。但不等他喊出声来,就眼见那原本立于马上的人在朝阳中摇了摇,枯叶一样坠向地面——


那支直直穿透软甲、深入青年人身躯的箭矢,其上箭羽浸润鲜血,竟比霞光,还要烈烈。


魈知道自己伤得不轻。


那只箭矢算好了角度,从他的视线死角直刺而来。当魈注意到情况不对时,已经是躲不过了。好在箭虽然扎的深,却一时不影响行动,他依旧撑到了战事告一段落。


再度恢复意识已经是回到了营帐里。少年将军嗅到熟悉的药香,隐约间看见有人在身边来去。有模模糊糊的说话声传来,大概意思是将军已无大碍,只需静养些时日。


还好自己先行将后续安排布置下去,铜雀也算得力……两日,不,一日,应当不妨事。


半梦半醒之间魈沉沉出了一口气。还未等他挣扎起来向军医询问伤情,便看到那医生的身影走近。伴着一声无奈叹息,一股诡异白烟在他面前升起。


随后,魈就再一次落入梦境里。浮浮沉沉间,他仿佛又回到旧时。旧年时的记忆一层一层漫上来。那双灿金的眼睛,那些他们一起走过的数十年的岁月,流水般在他眼前淌过……最后定格在多年前的那个月夜。


金发的少年闭着眼,安安静静睡在自己怀里。他想去看清楚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拂不去那容颜之上的雾霭。一切仿佛渐渐飘远。


梦境在破碎,而他在梦与醒的边界辗转间,恍惚有听到多年前金发的男孩向着同样还是孩子的自己许诺:


我会保护好你的。


魈陡然惊醒。睁眼便是熟悉的军帐,而医师正端着药碗站在床边,说自己已经睡了三天。


三天。


将军眼瞳骤缩。


关外情况如何?!


魈几乎破声。他不顾依旧渗血的伤口,挣扎着从床上爬起。医师上前来扶他,却被一把挥开。少年将军撑着墙壁支起身体,踉踉跄跄往门外走。他原本步子沉重,脚下虚浮,但出了那道营帐,又变回了那个锋利凛冽的将军。


铜雀守在不远处。他向魈请罪,说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意思。将军已然布置好后续事宜,在自己看来,歇几日养伤不耽误战事,所以就……


他的话被魈打断。鸦青发色的青年毫不犹豫领着人往主帐去。是赏是罚可以往后再说,现在他只关心关里关外的形势。


只说战事的话,情形不好也不坏。魈临行前设想周全,诸位将士亦是不负所托,战局维持在了一个微妙的僵持上,但这已经是极限。


雪上加霜的是关内传回来的情报。外出求援的那位两日前被发现半死在城墙下,临终前带话说,关内眼下正值内乱,只期望他们能再支撑一段时间,莫要成腹背受敌之势。


将军抬眼:一段时间,是多长时间。


本是五日,从今天来算的话,是三日。


三日……


魈算了算日子。三日后,便是处暑。


主帐内有人拍案说胡扯,现在这情况下一仗扛得住城门不破就是万幸,支撑三天简直痴人说梦;亦有人说这话必定是说三日内有援军抵达,不想法子撑过去怎么可能活……好一会才听得主位上鸦青发色的青年人吐出一口气,说安静。


少年将军声音低沉而不容反抗,颁下最后一道军令。


即日起,疏散百姓和重伤员,其余人等,愿意留下来的,皆随将军守城。



(7)

布告一出,陆陆续续地开始有百姓离开边塞往关内去。魈在巡城的时候,又看到了那对母子。女人看着更瘦削,形销骨立,仿佛关外风一吹就能折断她的脊梁。她浑浊着一双眼,拉着她的孩子浑浑噩噩随人流往外走。那孩子倒是看到了魈,扯着娘亲的手臂摇晃,示意她看,后来实在等不及,竟是挣脱了女人的臂弯向魈跑了过来。


少年将军下马扶住摇摇晃晃的孩子。小孩儿一双眼睛亮亮,问他是不是马上要打一场特别厉害的仗怕人们受伤,才叫他们全部撤出去的。小男孩沾沾自喜说,这是他娘亲告诉他的,“夜叉”之军从来不打败仗所以这次也一定能赢。


“我以后也要像将军大人一样,这样就能保护我娘亲了!”


对上眼前那双清透的眼睛,魈只觉得嗓子干涸,一个字也说不出。他艰难抬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发,说是,以后要保护好你娘。


白日里暂时没有战事,魈便下令让剩余将士收拾留下来的东西。这话听着残忍,但很实际。谁也不知道,这一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去,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因为哪一根流矢哪一柄长剑而做了战场上的枯骨。


所以,最后一点时间,还是不要留有遗憾比较好。


少年将军自己也回了营帐。他又翻出那只小药箱,抚摸上面完全褪了色的花朵。魈还记得,这花最开始就是空画上去的。那时小男孩儿将将学会怎么拿画笔,第一次画自然是一团糟。但他和钟离看着反而觉得可爱,就任由他去了。结果几年后空无意间又看到这只箱子,大呼实在是黑历史,拿了笔涂涂改改修整半天,才改出来清心和风车菊一对花儿。


空改完了就兴冲冲拿来给魈看。金发的小少年扬着头满脸写着求表扬,指着清心笑着和他说:哥哥,这清心花是你。


然后又指了指旁边纠缠在一起的风车菊说,以后,这朵花,就是我。


魈指尖摸上花纹。他打开药箱底部的暗格。暗格里零零碎碎是四年间的家信。


有钟离寄来的,也有幼时邻居寄来的……最多的,来自他心尖尖上,从未放下的金发少年郎。


空寄来的每一封信,他都无数次拿出来看过。空的信和人一样活泼又柔软,看得出,四年来少年人走了很多地方,见过了很多风景,认识了很多的人。金发少年走过的每一寸河山都以言语镌于纸上,穿过边塞风雪,遥递而来。


而深夜寒起,朔风漫卷,他则就着一豆灯火,以那些言语抚平经年的思念。


魈抬头向营帐外。天色将晚,外头还是平静的,也不知这份平静能不能撑过今晚。他抬手将信笺抽出,一份份翻阅。看完一份,将一份放入火盆。


少年将军注视着火舌吞噬纸页。刚来这里的时候,他做过很多梦。若是当年不曾一走了之会如何,若是边塞安宁他致仕返乡会如何,若是经年之后有幸长街重逢会如何……但后来,渐渐地魈就不做梦了。


他是战士,是将军,是少时那个昏昏的午后,二人在树下朗声读出的“蛮人未灭,无以为家也”之人。军中人多边塞埋骨,他很难是例外的那一个。


既已决断,又何必相念。


四年书信说短不短,但说长也并不长。火焰烈烈,不过半刻,魈手上只剩下了最后一封信件。这一封信是半年前寄来的。空那时说天下乱象频生,若有机会,自己将要投身军中,为天下太平尽一份力。


就像哥哥一样。少年人于信末如是说。


鸦青发色的青年轻抚过墨痕。这是他唯一没有回的一封信。不仅是战事繁重他来不及写,更是心中未曾言起的不安。魈其实是不愿意空亲历战场。这样的事,两人中有一人经受就可以了。所以,他没有回这一封信。


不回也好。


帐外开始有嘈杂人声。这样好的夜晚,蛮人果然不会放过。


魈披甲而出。少年将军立于城头。脚下,是他守了多年的城池,和追随他的全部将士。


“众军听令——”


他拍开手边一坛酒。这是今天白日里铜雀自己做主取出来的。魈看到了,也默许了。


“如今逢家国危亡之际,承蒙大家不弃,随我杀贼寇,护百姓。且以浮生一坛酒,谢诸位生死相托之情。”


“干了。”


他仰头饮下。


狂风呼啸,火光燎野。战马嘶鸣刀枪嗡响中,有人摔杯,有人怒吼要蛮人血债血偿。


“‘夜叉’……”


魈抬头。一双锐利金瞳遥遥望向关外黛青色的天空,以及那片天空之下遮蔽旷野的硝烟。


“必将战至最后一刻。”




下阙·今朝旭光

(1)

璃月,荻花之南。


空作为义军驻守这里已经有三个月。他本来并不是投军于此,只是几番军事调动,辗转了几个地方,最后落到这里。


傍晚将近,晚霞血一般地红。他们刚刚击退一群流寇,现在正在驻地修整。有军队里的老人凑过来,递给他一壶酒半搭着他的肩问,小兄弟,我听说你原来是江湖人,怎么样,这一下子参军,可能适应啊?


金发少年笑了笑说,家里有兄长早年入伍,对军中早有耳闻,所以他并没有什么不适应。


那人大惊小怪了一下,说你哥哥先进的军队,你怎么也跟着来了?咋想的这是?


空微笑,垂眸不答。


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或者说,四年前的那个人,是怎么想的呢。


空还记得,四年前自己从宿醉中一觉醒来时,已经是傍晚。


夕阳很好看,他也很喜欢抓着自己哥哥去看夕阳,但那天他毛得很。


不对劲,很不对劲。要是往日,魈不可能会让他一睡睡一整天。鸦青头发的青年人一定是大清早就把自己从床上拽起来,一边煮醒酒汤,一边看自己歪歪斜斜一脸难受样,最后轻声说一句既然不好受,下次就别喝这么醉。


但那一天,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叫他起床,没有人给他煮醒酒汤,也没有人一双金眸看着他,半是无奈半是宠地说,时辰不早,该去练功。


空转遍了两家的小院。自家没有魈的痕迹,一切都干净得像从未有一个叫“魈”的人存在过;而隔壁不仅没有魈,也没有钟离先生。大门紧闭,已经有好几日无人进出了。他看着门上一把大锁,那锁上画着鬼面,嘲笑一般看着他。


后来少年人才知道,自己醉了三天,而魈在头一天夜里就彻底离开了。荧说,应当是去了边塞投军。钟离先生也出门去处理相关事宜,你就别白费劲去找了。少女把玩手中长剑,偶尔分一个眼神给自家哥哥。戴因这几天有事不在,留我在家看着你,说怕你寻了短见。


寻短见是玩笑话,但荧打心眼里真的有些不安。


空太安静了。


她以为空听到这个消息会大闹一场,最次也得和自己吵上一架。但实际上,金发的少年人听到这个消息只是点了点头,说一句我知道了就再没吭声。男孩一双眼睛愣愣地看着地板,空气中是从未出现过的安静。


荧试图说些俏皮话逗哥哥笑一笑,但无论她说什么,空都不怎么搭理。费尽心思了,对方也只是抿抿嘴勉强笑一笑。丁点笑意,丝毫不达眼底。


最后金发少年说,荧,不用逗我开心了。我也没难过到哪里去。


我只是……我只是有点怨他,为什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呢。


无视了妹妹欲言又止的神情,空自顾自地往下说。他说,一定是魈有什么急事才会连夜就走,想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不然怎么会连句话都不给自己留呢……又或者,是出了什么事他不得不走,来不及和自己说上一声……


再或者……


少年人声音有些哑。


再或者……是我能力不够,帮不上他……


最后的话语没在啜泣里。金发的少年垂着眼,地面上渐渐有了湿意。荧丢了手中长剑扑上来抱住自己的哥哥。不要哭,哥你不要哭……她慌慌张张,模仿着记忆里那人安抚空时的模样,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


少女知道原委,却一个字都不能吐露,最后只吞吞吐吐说,别的戴因不叫我说,但等钟离先生回来,也许你可以去问一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她能说的,最不破格的实话。


棕发的男人是两天后回来的。他在家门口捡到了隔壁金发的小男孩。小少年惨白着一张脸,蓬头垢面地眼下一圈都是乌青,不知道在自己门前等了多久。他有心让这孩子先去睡一觉,但看着那双眼睛又想了想他的性子,还是叹了一声把人放了进来。


他没明说魈的身世,只用一个故事代替。最后他看着面前的少年人,轻声说,我知道你舍不得魈。魈也舍不得你,但他有自己要做的事。


少年抬头,一双眼里含着火:他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他的!


钟离摇摇头:你现在帮不起,这也是魈为什么不曾和你说起这件事。你现在去找也无用,他已然做出了最合情形的决断。哪怕你现在去了,以他的性格,想来也不会回应你。


男人摸了摸空的发顶,就像安抚幼时还拿不起枪的他一样。


“但这并不是无解的。”


“空,当你真正成熟起来,真正理解了为什么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真正有能力去为他做些什么……”钟离将一张小纸条塞进少年手中。展开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地址。看地名,应当在璃月北境。


“等到那时,再去寻他,也来得及。”



(2)

空后来懵懵懂懂地回了家。


少年人躺在床上,看窗外和游湖那夜别无二致的月光,愣愣地想白日里钟离先生的那番话。


坦率地说,他对先生有点生气。毕竟若不是钟离先生,魈肯定不会走,自己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但要真的没有先生,他和魈也不能见面了。


金发的男孩儿在榻上辗转反侧。空看看月亮,又看看手中的字条。那个地名今天一整日被他念了无数遍,几乎是刻在心里。先生不叫自己去找魈,却还是给了地址……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一时半会不能想明白。空心里清楚,魈这个人,平日里冷清,但实际上温柔,温柔那一层下面,又是只要做下决定便再不回头的决绝。说好听了是坚持,说难听就是执拗不讲变通。先生说的一句不错,他现在哪怕去了北境,也会被魈赶回来。


“真正成熟,真正有能力去做什么……”少年人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他将那张字条儿摆在枕上,月光清冷,落了纸上一片白霜。“这该如何做到呢……”


月光西移,白霜从枕上落到桌上。桌面上摆着本未能看完的游记,那是从钟离那里借过来的。这书当时还是魈为他挑的,本意是让空多看看天下之事,不做“不闻窗外事”的闲人,现在反而只能孤零零躺在那儿落灰。少年人起身,走到桌前。他捡了书,一页页地翻过去。


从漫不经心到全神贯注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天下果然是大啊。空轻叹。守着这一亩二分地,想要“真正地做些什么”,确实是不行的。


金发少年抬头望窗外明月。那月那么高那么远,他突然很想去看一看,看一看千里之外的月是什么样子的。


那么……便去吧。


几天之后的一个夜晚,空也离开了小院。他留了信给荧和戴因,想了想又留了一封在隔壁院门下,寄了一封给北疆,然后背起早就收拾好的行囊,踏夜离去。


要不怎说纸上得来终觉浅呢。直到开始独自一人的生活,空才觉出几分所谓的“世事艰难”。幼年时有家人有哥哥为他遮风避雨,突然间一个人到了茫茫人海里,小小的男孩儿惊喜之余,更是惶恐。


当时的他很难去想象,在外游历是怎样一件很难、又很好的事情。


空遇到许多难事,最开始连衣食住行对于娇生惯养的他都难上加难;也被很多人刻意对付过,有人欺他年少不知事,也有人欺他力弱不能为。少年人那一柄细剑,断了修修了断,最后剑身上竟是坑坑洼洼,再不复当年小院里那般清澈可映人影。


但他也看到很多好风景,有漫山的枫华,高耸的山川,斑斓的盐池。他站在江河边沿,听隆隆涛声,看水汽漫卷;遇到很多好人,商会的少爷,历练的道士,游历的浪人。他们与他并肩行过一段距离,相逢愉快,同行互助,分别亦是洒脱,只说有缘自会再见。


不过二载,少年人原本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就被风雨削减,露出点英气的轮廓。仅属于孩提的天真和懵懂也被浇洗过一遍,余下不变的温柔底色和新磨砺出的坚强沉稳。


他正如那柄剑一样,原本是锋利且带着未出鞘的清澈,几次征战后虽然不复透亮,但初显锋刃本色。


少年人打马过长街。他听熙熙人声,看鳞次栉比,最后,遥望远方。


那楼外残阳鲜艳,正如剑锋上落下的一抹红艳。孤山茕茕,风拂过耳畔啸声凛冽,不知是否从关外经行而来,是否也曾吹拂过自己心中浮现的那个人?


空不知道。他只下了马,就着夕阳余光,找了块平坦石头开始写信。


他一直保留着写信的习惯。除了一开始怕被家里人抓回去之外,每到一个地方,空都会写信回去报平安。


家信大多是荧回的。小姑娘一开始还会在信里大骂他忘恩负义,根本不在意自己和戴因的心情,后来渐渐开始和他说些家里长短,讨论去过的地方,间或暗示他回家看看;戴因回过几次,短的可怜,无非是叫自己注意身体,注意安全,结果被荧下一封信直接拆穿,说她以为戴因这家伙在桌子前面憋了一天写了多少长篇大论,原来就这几个字。


空本来不打算写信去北疆,但到底还是没能忍住不提笔。


出乎他意料的是,魈回信回的很快。青年人话本就不多,起初对确实对空略有责备,但后来也释然了的样子开始叫他照顾好自己。


见魈没有就此断了联系的意思,空写信就越发大胆。少年人笔下文字和他本人如出一辙的活泼灵巧,每每落笔都是长长一篇,流水账一般,吃了什么看了什么去了哪里见到了谁都悉数说一遍,好像那信纸上少写几行都是罪过。


写的多了,有时候空也会想问魈为何毫无征兆地离去。这件事在他心中梗了许久,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但他终究是未能提起。毕竟,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肆无忌惮、百无禁忌的小孩子了。少年人即使隔着千里的距离和薄薄信纸,言语间也是拿捏着分寸的亲密。


对此魈似乎颇有微词,但也不曾明说。这个话题就像二人之间的古雷池,无过一步也。


金发的少年在落日下提笔,他看着如血残阳,在信中说到,今日看见了很美的落日,是从前在家里没见过的景色,不知道哥哥在关外能不能看得见。我听旁人说边塞苦寒,风景常年如一枯燥得很,真想把眼前景色拓下来随信附去,让你也看一看啊。


信到此为止。空看着面前未干的墨迹,心想若是真能将落日送去就好了。


这样,也算是你陪我看一遭夕阳。


在此地停留的最后一天,空收到了北塞的回信。信中除了问安外还多了几句话。


关外那人在风雪中遥望江南。鸦青发丝掩映他的眼瞳,带伤的手落笔回到:借由此信,我亦得见斜阳。



(3)

那一句“得见斜阳”后来就屡屡出现在空梦里。少年人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似乎打心眼里在思念着某人。


这也正常。自从空和魈认识起,二人分别就不曾超过半月。那半月还经常是清明,两家分别去祭祖扫墓。后来为了哄小男孩儿,那鸦青发色的少年甚至曾经答应了他“唤名即相见”的无理要求。


如此看来,相别二载确实有些过于漫长。小少年蜷缩在床榻上。他突然有些委屈地想到,自己的哥哥,甚至狠心到足足两年连梦里都不让他见一眼。


难言的念想在空心底生根。想去见他,哪怕什么也不说,只是远远瞧上一眼也好。


于是空开始四处寻摸机会。倒是托了他这两年积攒下来的好人脉的福,飞云商会的行秋少爷本要同重云一起押送一批辎重去北疆,听闻好友正在打探去北边的法子,便递了话来问要不要同行。


这实在是瞌睡遇着枕头的好事,空自然是二话不说应了下来。在去北疆的路上,行秋不经意间问,空,你好好的江南不待,去北疆讨什么苦吃?一没好景二没人烟的地方,怎么还巴巴地要去?


金发少年好久不说话,垂着头半天才吭哧出一句说要找人,自家兄长驻守北疆好几年,想去看看。


但真到了北边塞外,他又有些害怕了。重云催着他说你不是要找人,怎么不进去愣在这么远的地方?说着就要去拽他的手。


空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得遥远的一声闷响。


众人都回过头去。行秋看了看,很肯定的说是军营门开,大概是“夜叉”出来拉练。果然,话音未落便听得马蹄阵阵,长军出城。


这是空第一次这般看见官军。不同于地方府军,官军沉默而统一,长行军而阵列不乱,就连马蹄声都好似只能听见一种响。少年人一双眼睛全然定在军阵上,一遍又一遍地想看清每一个人。蓝发的少年捅了他一下,说你看领头的那个,那就是“夜叉”的少将军,“金鹏”。


“金鹏”二字振聋发聩。空记得再清楚不过。两年前的加冠礼上,他的哥哥便是以“金鹏”为字,就此宣告成人。金发少年贪婪凝望最前方。那人玄甲黑骑,翠色长枪背于身后。塞外风紧,那头鸦青色的长发高束在脑后,随风而动。


但是这里还是离得太远。金发少年看不见那人脸上的表情,也看不见那双熟悉的金色眼睛。他的同伴看他半日不动几乎是看呆了,不禁挪揄他说空你不是要去找你哥哥吗,怎么还近乡情怯起来了?莫非……


不是什么哥哥,是心上人不成?


空脸上飞霞,也不知是被寒风吹得还是气恼得。小少年在风雪里扯着嗓子大声说,我才不是不敢去见他!只、只是我现在还不够强,远远看一眼得了,才不要走近过去让他看笑话!


可能是说话声大了些,远处的魈向这边看了一眼。官军离得比方才近,空一扭头便看见那双他念极了的眼。灿金勾红,冷然如初,又好像被塞外的风雪打磨一遭,削去了曾经的温柔与无邪。那利落凛然的一眼就这样直直切进少年人心房,冻结穿透那些盘踞在心间的仿徨和徘徊,最后在更深处留下无可磨灭的印记。他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一双眼就这样愣愣看过去,在寒风中被吹得剔透。


魈大概是没发现什么端倪,结束拉练便打了马领兵归营。身边的伙伴也耐不住冷三三两两回了客栈,只留空一个人痴痴地看。他看了好久,久到发间积了薄薄一层白雪才回过神,一个人慢慢踱回去。少年人满心都是刚刚那人留下的一瞥。不曾体会过的感情横冲直撞得他心窝都在痛,却又说不出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股气噎得他无法释怀,却又本能地倍感悸然。少年人不敢写信给魈还有家里人,也不知为何地觉着不要和身边伙伴提起。三更半夜他一个人抱着被子缩在客栈里,辗转反侧终于挣扎入梦。


半梦半醒间,空又一次看到那凛冽的金色眼睛。那金色太炽烈太浓艳,以至于梦境里清白雪色遮蔽一切,都遮不去那人生动明晰,不曾淡却的容颜。



(4)

行秋和重云还要在北边呆一阵子,空嘱咐了他二人莫要透露自己前往北塞一事后就拜别了好友,独自一人返身向江南。


他没走来时那条宽阔便捷的商道,而是选择穿过一座座小城,遍看一片又一片他不曾熟悉的风景。北境不比关内,风雪冷进骨头里。这里的人大多是卖力气的,皮肤上结着冷硬的一层粗壳。但如此绝处,这群人反而纯朴起来,打尖留宿,都很爽快。粗犷男子捧着比脸还大的碗问他,小公子,打南边来啊,这边日子不好过,你可得早点回去喽。


空不可置否笑笑,说自己也决定不了这些,不过是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罢了。


苍天在这种地方常常是不开眼的。鹅毛飞雪下了一天又一天,出村的路被冻上,小村落就这样成了孤岛。阖村的人都出来扫雪清路。空过了几年江湖生活,也不再是以前那个四体不勤的小孩儿。他袖子一卷就帮着村民除雪运粮,一双手拿着农具的样子标准得隔壁大娘都赞叹,说小公子看着是个金贵的,竟然也这么会过日子。


雪又下了几天,空有些急,但村民反而过来安慰他不妨事。收留空的那家大叔呵呵笑说,现在可比前几年好,这样的大雪,囤好了粮食就出不了事。只要蛮人不来,官兵几天就把路疏通了。


只要蛮人不来。


当夜村尾就现了火光。喊杀声和空不曾听过的蛮子粗语混着妇孺嚎哭传遍了整个雪村。全村男人都提着农具出了门,吼喊着要把蛮人赶出去。大叔摸了摸空的脑袋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往稻草堆里一按,说小公子啊你先在这里躲一会,瞅准机会我叫你你再出来。随后就一提锄头出了门。


空不愿藏。少年人等男人走远就携剑而出,直向火光最盛处。


只是他到底来晚一步。金发剑客落地的那一瞬间,目力所见,就是男人被斩首后遍地喷洒的烈烈红血。有一缕红色,正正落在他刚出鞘的纤细锋尖。


后来发生了什么空已经记不太清。他只记得他无数次重复挥剑、劈砍,再挥剑、再劈砍……直到再也抬不起那一柄细剑。少年人一身衣裳血迹斑驳,大雪纷飞中他握紧手中湿黏剑柄,踉跄向前。箭矢划过他脸侧,一簇血花飞溅。


蛮子的狞笑声渐近,一杆长刀就这样悬在剑客头顶。电光火石,短兵相接。一声震鸣后,青峰颤颤巍巍抵住刀刃。刀锋还在加压,金属摩擦出一阵刺耳琤瑽,而那长剑已然伤痕累累,重压之下几近断裂。


斩马刀重,少年人渐渐支撑不住跪倒在遍地横尸间。一双眼里瞳孔紧缩成一点,他咬牙挺身,撑剑的腕子颤抖着紧绷。


今日拼得玉碎,也算不枉!


两厢角力下那柄千疮百孔的剑最终没能坚持,径直断裂。


碎刃四射。斩刀落下的一瞬,空唯一所想竟是如何去够不远处另一把刀,再刺上一剑。


长刃未能切下。刹那间有马蹄疾驰而来,长枪凌空挑开刀柄,又回枪顺势斩首。温热血液扑了少年一脸。他茫然间抬头望去时,只来得及看见风掣旗帜,和旗面上雪片掩不去的狰狞鬼面。


小村到底还是被“夜叉”救下了。牺牲的人不多,但泪尽足矣。金发的少年被军队妥善安置,为首的那人大概是看空年纪不大怕他吓坏了,主动说自己是金鹏将军身边的副官铜雀,将军去了更凶险的地方。这里既然交给自己,他就一定将小公子安全护送出边塞。


空看了他一眼,埋在厚重毯子间不说话。他接过裨将递过来的热汤小口小口喝着,然后突然问道,这里一直都是这样?


铜雀挑眉:怎样?


空答不上来。他只觉得心口又压上了一层,沉甸甸地叫他喘不上气。话语像被寒风冻住一般卡在少年人喉间。


他本以为自己深入江湖,已经面对了足够的艰险。原来,在他纠结踟蹰、徘徊辗转的每一刻,头顶上都有人为他撑着一切。


见小公子半天不搭话,铜雀只当他被吓着了,安抚着说,没事啊这种事军里常有。说完男人就觉得不太对,挠了挠头又补充道,我不太会说话,总之你莫要害怕,关内军队也不是经常处理山匪什么的,哪儿都一样。


……简直不如不说。


铜雀觉得自己彻底说错了话正要道歉,那金发少年却回过神来似的对上他的眼睛,郑重说了句谢谢。副官看着那一双眼,恍恍然觉得这神色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直到少年剑客脱了大氅,负剑策马离去,他才盯着那愈行愈远的背影恍然大悟。


那双眼,和刚到边塞那时的将军,何其相似。



(5)

往后的路程,少年剑客依旧是沿着小路行进。不似来时,空这一走,便是走了整整半年,从腊月飞雪,到春光连绵。


再回到江南,已经是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他看着远处孩童笑闹,看那又高又远的纸鸢,心中不再仅是过去记忆的的重现。那些曾经的甜甜感触之下,更多了一些少年人难以言明的东西。


他真正步入江湖。


所谓江湖,不只有快意恩仇,好景侠情。少年人行过边村,战过劫匪,看过荒火烧野镇,看过纸钱迎归人。烈火烧云的长街,金发少年以青峰分花拂柳,刃光护住身后蜷缩的一对母女;黑雾弥漫的小镇,金发少年面着白纱,亲手为病故的老妪送去生前未能饮上的清泉。


他愈行愈深。只有走过那些享乐掩映之下的地方,才得见这片土地最深处的模样。少年人身上开始残留下刀枪的痕迹,正如他手中那把重锻的长剑,长长短短皆是伤痕,却又是锋从磨砺出,香自苦寒来。


如此又过了两年。一次与官兵并肩灭了马匪的战斗后,领头的小队长递给少年人一壶酒,问他有没有考虑过入伍参军。“小兄弟,你看这世道,疾疫,战乱,重税,征兵……哪还有百姓容身之处。我瞧你武艺不凡,又有容天下之心,考不考虑……”


“……参军报国?”


空沉默片刻,旋即抬起眼笑答说,且容自己给家里长辈兄弟去一封信。得了他们的回复,自己走也算安心。


他没给荧和戴因去信,而是写了信给钟离和北塞。他在信中说,天下乱象渐起,江湖虽自在,但江湖客不可坐视百姓流亡不管。自己欲于江南入伍作为义军,往后或许家书难得,自己会想办法,还请不必担心。


金发少年刚刚寄出信件,还没出驿站便被信使喊住。那人笑着递过一沓纸说正赶巧,北疆有你的信儿。少年人应声,取了东西还没走几步就在驿站门口被不知谁人撞了一下。


他回身看去。是一个一身素衣的姑娘,正一边抹泪一边往一个男人怀里扑。女子发间插着的步摇颤动,一如那破碎的哭声。身边人皆慨叹,说这姑娘本和她男人是新婚,结果成婚第二天男人便去了战场,此后四年渺无音讯。大家都以为她男人去了,连原先婆家都劝她改嫁,只是姑娘抵死不从。好在现在总归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久别重逢了。


他看了很久,不知为何突然想到阔别已久的魈。


像吗?不太像。


那为何明明已经很久不曾忆起那人,见到此情此景,却还能被勾起一丝念想?少年人驻足不前,手中信纸都被攥出几道皱痕。


要是哥哥现在也这样出现在这里,那自己大概也会狠狠扑上去抱住他的吧。空这样想。


彼时他还未觉出那些不知名的滋味。少年人后来回到客栈,在昏黄油灯下展开信笺。


魈的信一如既往地简练。北疆纸笔不易,他话也是不多,除了偶尔会说说自己的状况让空不必担心外,就是叫他注意安全,夏让避暑冬让添衣,言语间流露出些当年做哥哥时宠溺的模样。


除此之外,再多的话便是劝空记得回家看看。


“久别家乡,会有人思念你。”青年人笔力遒劲,偏生在“念”之一字上总踟蹰。那一字墨色浓重,几乎浸透纸背。


久别家乡的是谁?思念不绝的,又是谁?


空抚过信纸上“思念”二字。指尖缱绻,好像透过字迹在回忆某人的脸。


幼年时总牵着自己手的哥哥,年少时陪他练武习文的伙伴,四年前月下朦胧温柔地叮嘱他的青年,以及……他在飞雪之中看见的,领兵列阵,策马掣枪的少将军。


少年人的十几年不长也不短,却被那人的身影从头至尾贯穿。一切的一切都以二载之前遥遥相望的一眼,携着冰雪和寒冷在他心魂上浓墨重彩刻下一笔做结。此刻回想,金发的小少年后知后意识到,幼时的孺慕之情,少年的同窗之谊,并行的执友之好从那时起开始变味,一直以来陪伴着他的人,似乎早已不再只是“哥哥”那样简单。


兄长,学友,朋辈……最后全部化作他依恋又渴望,想要追随更想要并肩的存在,那个踏风破雪凛然而来的身影——


——魈。


白日所见的那一对璧人又浮现在他眼前。空捂上心口。


他突然很想魈。不仅是想拥抱,想依偎,想现在就穿越千山万水去到苦寒北塞,将这些年压在心头的所有,伏在对方肩头耳边一一言说;更是想支撑,想并肩,想践行年幼时就许下相互守护的诺言,以手中剑护他长枪所不能及。


不仅是人,更是这片河山。


少年人将薄薄纸页抱进怀中。他起身开窗,看向窗外一轮圆月。已经是三月既望,月满如银盘高悬。皎皎月光下,空向北而望。他看不见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塞,却能知道,那里亦有人与他同看一轮月。


太好了、太好了。


金发的少年抚摸胸口信笺。他无比高兴自己明日将作为义军远赴他乡,去做他真正应该做的事。


这样,也算不曾违背幼时那一句相守相护的诺言。



(6)

义军的生活不比江湖人自在,但空适应得很好。行军,布阵,战法,金发的少年都学的都很快。几次战斗下来,他已经能配合大军作战,甚至凭借着几年江湖历练下来的经验打过几次胜仗。虽然还比不上自家哥哥,但也算有了些声望。


几经辗转,空最后驻守荻花,璃月最重要的主干道。这条路贯穿南北,北至边塞,南至海港,是堪称璃月动脉的要道。


好在除去这帮流寇之后,能暂且安生上几天。少年人撑着下巴,准备找个不那么忙的时刻写点信回去。战火连绵,不知何处何时起就烧遍了小半个璃月。好在家里还没事,但久不传信回去,恐怕荧和戴因要担心死了。


他写着写着,抬头看了看残阳。金发的小少年托着腮想,不知道北疆的魈怎么样了。


这段时间的战报,似乎并没有北疆什么事……说来也对,魈身手一贯好,又有铜雀这样得力的副手,更不要说“夜叉”这般军队,想来应该并无大事。


但不知为何,他总有些担心。天下大乱,北塞却仿佛消失了一般……


但愿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空写完了家信,又抽了一张纸准备给魈去信。他舔了舔笔尖。自己积攒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见闻不曾诉说,参军之后更是有了不少认识。此间诸事都应他所想,得护河山,荡破九州。他下笔飞快,写着写着却突然卡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耳边红了一道。


这还是他开窍后第一次给魈写信。意识到这一点,心情上的转变让少年人脸上热度突起,他不得不用手背去蹭着试图降温。虽然是有点不好意思,但……那些已经想明白的那些心情,还是想原原本本地传递给远方那人……毕竟,毕竟……


有人在喊空的名字,他不得不就此搁笔。


荻花地区的统领官将他叫进了营帐。金发少年愣愣地听着,全部注意力都凝结在沙盘上一张血迹斑斑的情报。褐色的干涸血迹下,乌色的字迹凄厉而惨烈:


蛮人围城,伤亡严重,请求支援。


北境需要人。仅限五日,必须在处暑之前抵达边塞。


晴空霹雳。上一刻空还满心欢喜,脑内已经有了无数措辞去表达丰沛的感情,下一刻便当头冷水浇下,得到对方伤亡惨重,请求支援的讯息——那可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夜叉”啊,让“夜叉”的人不顾生死都要向外求援的情况……这是何等凶险?


空不敢问。他不敢问“夜叉”到底伤的如何,不敢问还能支撑多少天,不敢问他们的将军——金鹏——是不是,还活着?


他只能在统领官问出谁人愿意前去支援的时候,直直站出来说,我愿请命,自赴北疆。少年人一双眼都没了光,说自己擅长奇袭,说自己曾去过北疆,说自己在北境内战过蛮人,比其他人更有经验——所以当领兵前去者,舍我其谁。


直到跨上战马,猎猎狂风卷起长发拍在脸上时,空才隐约有了些实感。金发的少年身负长剑,一手握缰一手抽鞭,领队踏夜色驰向北方。胯下马蹄疾疾,他低下头,任凭风如刀片削过脸颊,带走眶中将落未落的泪水。


他们未曾好好告过别。无论是当年杨柳岸边千金酒中,还是后来鸿雁传书笑度春风,他似乎从不觉得自己需要言及“告别”。两人都好好活着,哪怕是天各一方,总有相见的那一时,又何须调动悲情,郑重说一声再见?如此四年,他把那人和自己都想象得太过完满,几乎要忘记了,那人处在什么地方,而今自己又在什么地方。


两年前自己漫步江湖,两年后自己意气沙场,一切顺利,不过是天地慷慨,赐他们一场万事从容。


山河破碎黄粱梦空,方知徒留哀鸿,风雨之中。


“驾——”


长鞭抽下,战马扬蹄嘶鸣,马蹄落下将不知何处而来的贼寇踩进泥里。少年剑客拔剑,锋刃折光,别住对方大刀顺势插进那人腹中。斜刺里有刀横来,少年人双腿夹紧马腹一个下腰躲过长刀,持缰偏转马身,抬手提剑,直抵刀锋。


身侧干戈交错,兵刃锵锵。刺穿最后一个敌人后,金发少年斜剑抖落血滴,扬鞭策马,聚拢小队,清点伤员,继续前行。


前方还是黑暗,但天已微明,赤色霞光自身后而来,泼洒在他肩头。少年于奔马阵中微微回首,看熟悉的景色远去。一瞬间他恍惚看见了辞行已久的故园,看见曾经并肩的两座小院。


但那不过一瞬的幻梦。


少年重新提剑,头也不回地向前。剑锋凛冽,破山万重。


山外寒霜沾衣,西风卷起满目衰草残红。


只可惜,未知何处,与故人逢。



(7)

天依旧黑。所见只有火光,和火光掩映下的血色。


玄甲将军擦了擦脸上的血。鲜红顺着他额顶往下流,视野皆是一片血红。


今日是处暑,亦是情报中说的最后一日。战局胶着,但他们已经要顶不住了。


耳边有人在风声和炮火声中呼喊他,说将军,蛮人还在往上攻。


从来没有哪一次进攻这样猛烈。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喊杀声震天。城墙上不时有人倒下,挟着火的箭矢犹如不绝流星撕裂长夜。魈看远处敌阵连绵。他最后一次抬手号令,翠色长枪直向长空,一点寒芒在夜色里明灭。


“全军听令,钟鼓为号,不得令,不后退!”


令鼓起,魈一夹马腹,反身杀进敌阵。两军相交,金戈交错之声刺破云霄。魈抡动长枪挡开冷箭,胯下战马扬蹄冲出一条血路。枪如奔雷,来去风轮碾碎前后敌军。身下战马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魈看着越来越多涌来的人,暗暗咬牙。


他将枪背在身后,拽紧了缰绳。战马冲进人群的那一刹那,魈脱了马镫发力一跃而下,掣枪径直刺穿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足尖点地,他再度凌空跳起,手中长枪划出一个漂亮的半圆,带出身前一片血花。青年人蹲地抬眼,一个铁板桥躲过对方横劈而来的刀锋。他乘势下腰,枪尖插入地面,借力翻身跃出交织的寒锋。


落地一刹那,魈身子一颤。


一只箭贯穿肩头。


鲜血顺唇边溢出。没多想,魈反手拔箭向后掷出,箭尖贯穿敌人脖颈的一瞬顺势回身递枪,正中来人胸口。他借着甩开枪上敌人的力道击飞面前几人,一个借力起跳,反身错过刀锋落地滑步缓冲。两把斩马刀迎面而来,魈枪尖一挑凌空架住。枪身一错,他卸力抽枪,横劈而出削下二人头颅。温热血液飞溅了少年将军一头一脸,但他再顾不得这么许多。


对面击鼓,蛮军冲锋更加猛烈。官军的阵地已经被压缩至城墙之下。少年将军一枪横过,接连劈砍前方几人,最后重重撞在斩马刀下。两兵相接,巨大的冲力震的魈虎口开裂,但他依然攥紧枪,一双眼满是血丝。


身后就是城关。


此战可以死,不能退。即使战至最后一人,也要……守住这里!


青年人提枪别住对方长刀,金属摩擦出脆响。身后有蛮人的呼号声,魈余光中看到有人抡刀切向自己身侧。眼前长刀还在加力,身后斩刀已经举到头顶。


魈将全部的力气加在手中枪上。能带走眼前这个,哪怕身死,也算不亏。


在他闭眼的那一瞬间,有什么从他眼帘间冷冷一过,直刺向背后。箭尖扎入皮肉的闷响让少年将军愣了一下。他错开面前蛮人长刀将其一枪穿心,抬头看向飞矢的方向。


他看到了将将放下的长弓,和长弓后一双熟悉又陌生的金色眼眸。


大旗自那人身后竖起,幽幽夜色掩不去红旗上猎猎的璃土辉光。领头那人遥遥看着他笑,一夹马腹领队直奔而来。金发的少年人骑在马上犹如行走平地,拈弓搭箭,一头灿金长发如黑夜流矢一般夺目。


真的是他?


真的是他。


一切恍然在梦中。四年前的最后一面如若隔世,又仿佛只是昨日。少年人醉得可怜,在船舱里全缩成一团迷迷糊糊喊着哥哥,说自己不舒服;而青年人则是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对方的脑袋,一边放慢了划桨速度一边低声笑说,看你还以后还喝不喝那么多。


只可惜,经年所望皆是一场空。


四年以来,魈曾经想过无数次与空的重逢。他想过故园把酒言重逢,想过长街偶遇话珍重……但现在,他已经不再想了。少年将军下了必死的决心,决意就此捐身边塞荒漠中。


但谁曾料想,千里之外有人和他一般地傻,哪怕诸事成空,哪怕人难同路难通,也要万里不惜死,慷慨谢深衷。


金发少年策银鞍白马,持三尺青峰,破艰险万重,携一身浓露寒霜,血雨腥风而来。疾驰到近前时空飞身入阵,少年人身形蹁跹似来鸿,擦过魈的肩膀,一剑破空。


再逢时竟是如此绝处,刀剑丛中识得旧面容。


身侧敌人倒下,鲜血溅了两人一脸。金发的少年人抹去眼前血色,抬头对上身侧人烁烁一双金瞳。他似乎想笑一笑,又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给了面前人一拥。


来不及往事说与君同,便匆匆别过一次相拥。


魈提枪上前,空握剑随来。将军玄甲,剑客白衣皆被鲜血染透,一身锦衣托身白刃剑光,拨刀光剑影如分花拂柳。枪身不及之处有剑光笼罩,剑影未达之处有枪锋先行。青峰长龙抵背前行,一青一金两道身影犹如贯日双虹。身侧敌军依旧如喋血蚊蝇,但只见剑光斩过,枪影横斜。


令鼓再起,烽火鸣金交错。不知何时雪开始下,但不及落地便化做雨水,击落一地的血水泥垢。并肩人凭枪持剑身似惊鸿,急雨沾衣过,不改旧时容。


孤光残影间,空对着身边人说了什么。魈一枪荡开射向少年人的冷箭,反手刺穿面前来敌,大声问他说了什么。


我说啊……


金发少年剑锋于眼前划出带血长虹。此战若了,魈,今年还要一起游湖喝酒……不,以后,以后都……


魈打断他的话。青年人枪势凛冽,突刺向前。刀光残影缭乱,透亮刃锋照出天边辉光一线。北风朔朔漫卷边塞,带起弥漫血腥的烟尘。黎明已过,微明天光破云而来,照得天涯孤光并枪剑,肝胆肺腑皆冰雪。


他说,不必待到那时。


今朝旭光,便是你我——


——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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